韩嫣葬的极为简单,只有刘彻一个人知道他葬在哪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厚重的棺犉里只有几件韩嫣常穿的几件衣服,而尸体被他烧成了灰装在玉坛里和一盆玉竹一起放在未央宫的龙床边上。
之后刘彻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里总想起韩嫣说的话,那么就——如你所愿吧。
皇帝开恩,将一部分宫女放出宫去,宫里很快响起欢呼声,而刘彻只是在书案后面看着骨灰坛发呆直到眼前突然跪了一个人才回过神来。
这是谁呢?有些眼熟……
“既不能蒙陛下盛宠,还请陛下放奴婢出宫吧……”
那人哭的梨花带雨,一双美目水光潋滟,不同于陈阿娇的贵气骄横,很是温柔小意的样子,不过刘彻却只想起来这个人跳舞的样子很有韩嫣舞剑的神韵,当初他还为此愣了神,却被平阳公主误会,最终把人送了进来。
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还看过几次,后来韩嫣回来,他也就把人忘在了脑后,原来她还在,那……就留下吧。
“韩嫣,你看,你走的干脆利索,可是那又如何,你以为朕会心痛吗?怎么可能呢?朕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少你一个又何妨……
可是,为什么这些女人和你越来越像呢,韩嫣,这是不对的,明明,朕已经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你都走了那么久了。
为什么看见她们,朕还是会想起你,既然像,那就像吧,但是她们的孩子又为什么一点也不像你……
大约是你不希望吧,或许你早就厌恶了朕,最后走的那样决绝……
可朕……“
真的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冷心,朕终究还是忘不了你,生生的记了一辈子……
刘彻笑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可是哪怕这样,“韩嫣,你还是得和朕在一起,你的骨灰,你……一刻也别想离开朕……
朕想要的逃不掉的,韩嫣,朕好像,有些恨你了……”
刘彻抬了抬手,内侍急忙来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玉竹被挥了下来,瓷盆摔的粉碎,泥土都落了出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陛下饶命……”
内侍慌忙跪下请罪,近几年皇帝越发的喜怒无常,一干奴才行事已经是万般小心了,意外却是防也防不住。
刘彻又愣了神,韩嫣死后他总会这样,不过随着时日,他威严越盛,几乎没人敢直视他了,所以竟一直没人察觉。
内侍仍旧在讨饶,刘彻无力的摆摆手,示意宫人们处理干净,玉竹重新栽种好,再放回来。
宫人们手脚利落的收拾完着,刘彻又对着韩嫣的骨灰发起呆来,他想起韩嫣有时候会读《诗经》,次数不多,几乎每次都是一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陛下……”内侍跪在床下,手里举着一只脏兮兮的竹筒。
刘彻一愣。许是因为埋藏的时间太久,那竹筒即使用药物炮制过,也仍旧开始了腐烂,灰褐色的霉印遍布竹筒全身,很是明显。刘彻莫名激动起来,手不受控制的哆嗦。
竹筒连盖子都不用开,轻轻一用力,就整个碎裂开来,泛黄的布帛露出来,朱砂的颜色已经暗淡下来,但仍旧鲜艳,刘彻认认真真的看着那简短的几行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刘彻手一颤,布帛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他想起来田蚡临死前说的话——你以为韩嫣真是我害死的吗?他是因你而死……
原来如此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低沉而压抑的笑声想起来,带着仿佛撕裂的痛楚。内侍缩在一旁,死死咬着牙,这笑声传进耳朵里,连他的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然后他听见那位九五之尊轻声道:“原来是我害了你……”
刘彻本以为自己会陷入永眠,或者在奈何桥上远远望着韩嫣的背影,然而当眼前再次出现亮光的时候,他不由有些失望,几十年相思苦,数一朝不得见……
胸口仍旧残留着明白真相时的那种窒息般的疼痛。其实他并不想醒来,现在的他竟然连怨恨都没资格,韩嫣,真可悲,为什么你遇上的是我?
胸口疼,头脑也跟着疼,刘彻伸手锤了一下头,脑袋轰的一声,险些晕过去。一动不动的缓了一会,刘彻才恢复思考能力,他举起手来看了看,古铜色的皮肤,薄薄的肌肉,匀称修长的手指,为什么劲道那么大?
等等……刘彻又看了一眼,他已经七十岁了,为什么手是这个样子的?刘彻动了动手,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显然这只手真的是自己的,而且,身体也有些奇怪,刘彻翻了翻身体,一脚踢在床柱上,力道没控制好,只听“咔嚓”一声,床柱整个折断,“碰”的一声摔在地上。
内侍听见动静闯进来,看了看仍旧愣在床上的刘彻,没行礼也没询问,径自朝门外喊了一声:“殿下又弄坏了一张床,去禀告一声王后,好从库里再抬一张来。”
“哼,说的轻巧,你怎么不去?谁不知道王后那里正对着一堆麻烦呢,去了不知道又被谁家的少爷小姐削一顿……”门外也是内侍的声音,不过听起来要年轻一些。两人完全不顾坐在床上的刘彻,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
刘彻脸一黑:“放肆!”
两人都吓了一跳,惊愕的探过头来看着他,随后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几分不屑和轻视来。
“哟,咱们这爷是又正常了还是不正常了,傻就傻着吧,这见天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作一回,咱们这当下人的也真命苦,摊上这么个主子,别说富贵了,说出去都有些丢人!”
门外的年轻内侍也凑过来,看着刘彻的脸色有些胆怯,伸手拉了一把说话的人:“你还是少说两句。”
两人便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
刘彻看他们这般反应,自己也有些奇怪,他御下甚严,别说下人这般无礼,就是平日里抬头直视主子也没几个人敢,这两个人……而且,他登基已经五十四年,怎么被称为“殿下”,还有王后……他明明是登基之后直接迎娶了陈氏阿娇为后,哪里来的王后?
刘彻越想越不对劲,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种触感……刘彻彻底愣住了。
两个内侍见他发愣反倒回过神来,年纪小些的看了他几眼,问的漫不经心:“殿下,可是饿了吗?”
身体却站的稳稳地,没有一点要去拿食物的迹象。
刘彻低下头,掩饰自己变换不定的神色,虽然还不能确信,但是,难道真的是方士所说的还魂?
当初李妍病逝,刘彻破天荒的梦见了韩嫣,那是自韩嫣死后,刘彻第一次梦见他,以往无论刘彻如何想念,那人总不肯入梦,却在那个时候……
惊喜交加的汉武帝立刻命人召集天下方士,但是竟无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了,渐渐就歇了心思。却不知道他临死之前还有一人曾神不知鬼不觉的去过未央宫,穷毕生功力为他画下生死阵,且留下了一句偈语:堪破谓新生。
刘彻觉得自己应当是还魂,只不过眼前的情形显然是自己不曾经历过的,所以这个说法似乎又站不住脚。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清丽又透着英朗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刘彻的纷纷扰扰毫无头绪的思考。
“奴才知错。”方才并不将刘彻放在眼里的两人顿时收敛了气焰,恭恭敬敬的跪伏在地上,虽然看不清神色,但姿态还是很足的。
门外的人走进来,刘彻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衣服样式有些怪异——竟然不是裙裾,脚上蹬着皂穴——不是履,随着脚步声,人越走越近,刘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只觉“轰”的一声,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刘彻张了张嘴,眼眶蓦地酸涩起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无声嘶吼——韩嫣,韩嫣,韩嫣!
“殿下,好些了吗?”韩嫣伸出手来抚上他的额头,眉宇间的威严在看向刘彻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只剩了带着几分憔悴的担忧。
“韩嫣……”刘彻张了张嘴,仍旧发不出声音,却下意识的把额头上的手抓过来紧紧攥在手里。
韩嫣俊秀的脸微微一愣,随即像是明白过来一般,刘彻这病时好时坏,但是即使是好的时候也不过是能简单说几句话而已,思维仍旧是不清楚的,以往碰见他清醒的时候被人欺负了,说不出话来,只能委委屈屈的喊那两个字“韩嫣,韩嫣……”
韩嫣心底酸酸涩涩的疼起来,他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个人受委屈,他握紧刘彻的手,凶悍的瞪向门外跪着的两个内侍,冷哼道:“好大的胆子,连主子也敢这般欺侮,来人将他们发卖到……”
这是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刘彻眨了眨眼,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死命抱住。韩嫣一愣,话顿时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只好轻轻推了两下,却被抱得越发紧了,只好安抚性的拍了拍这人的后背,心下却更为恼怒,只恨不得将那两个内侍凌迟处死。
与前世顺顺当当登上帝位不同,这一世的胶东王十四岁时突发一场高烧将人烧成了傻子,而生母王娡竟然还有一子,因着刘彻久病不愈,这前世的帝王之才竟硬生生的成了皇室弃子,甚至于连个奴才也敢欺侮。
韩嫣抓紧了刘彻后背的衣服,自己已经嫁进来了,他的处境尚且如此艰难,若是自己不曾……岂不是举步维艰?!
韩嫣止不住颤抖起来,每当这时候他便无比庆幸自己不顾世人眼光,以男儿之身下嫁,若是能多护持刘彻一分一毫,对他而言,便已足够。
刘彻激动完终于发现了怀里人的不对劲,他把人拉出来一看,只见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已经红了,不算单薄的身体轻轻哆嗦着。
“韩嫣,你怎么了?嗯?别吓我……”刘彻瞬间想起韩嫣临死前的那场子虚乌有的私通案,莫不是真的厌恶自己到了这个地步……然后又回过神来,暗自唾弃了自己一遍,明明都知道是……怎么还怀疑他呢?
韩嫣摇摇头,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不自主的发颤:“殿下,你……”
说话这般条理清晰,神色也再正常不过,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刘彻这是……好了吗?韩嫣心中激动不已,七尺男儿竟然有些想落泪的冲动,虽然他压抑住了,却还是忍不住一把搂住刘彻,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对方的脖颈上,靠皮肤上传来的温热提醒自己,这不是做梦。
刘彻摸摸他的头,他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下意识的回抱住韩嫣,手不受控制的微微抖起来,这是他铭筋镂骨思念了几十年的人,如今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无论是怎么回事,只要韩嫣在就好,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