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小院,竹林漫上残阳,刘丹夹住一片黄叶摇晃着,那枯叶却颇为固执,死死咬住枝杈,似有留念。
“辽军此刻,恰如此叶。以屯养募,以募兼屯,不过权宜之举,长此以往,府军生怨,募军不满,军心必乱。”
“先生所言甚是。”立于旁侧石按边的林霄愁眉不展,兔皮手套于羊皮卷上挪来指往,其声恰如风摇竹叶,瑟瑟簌簌“断饷两年有余,饶是我部军卒精悍,也屡有微词,若非秦帅军律严酷,我军已不战自溃。”
取旁侧条石将图卷镇好,他抬眼望着先生“不知以先生节度,当以何渡此难关?”
“言和安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仅留戍边军卒,余卒具屯。再与契丹互通有无,待自给自足之日,再行整军西进。燕云两军遥相呼应,平复赵东燕西。”
“先生之策,算是一家之言。以学生之见,当以余勇,开关北上,依烈风关,据连山、松山,筑城缮垒,直通凌河,沿途之域,封山取材,耕作放牧,加之凌河鱼水,辅关内之所获,方可……”
言谈间,衣甲摇曳簌簌。
见一佐银甲军士穿廊过院,林霄回头与先生相顾片刻,二人便移步往府门处而去。
林霄至府门,寻得一相熟校尉,略礼道“慕统领,不知率部来此何为?”
“公……”慕统领匆匆还礼,本欲称公子,却见林霄胄甲加身,便改了口道“林统领,我等来此乃奉……”
“乃奉本节之命。”
闻声,二人匆匆回拜。
“将军。”
“恭迎公父。”
“嗯。”上将军行色匆匆,穿甲墙枪林而入,途经二人身侧,也未有所表示,只朝先生招了招手,便相约往内堂而去。
“林统领,清蒲尚有军务,不便多陪,告辞。”
“军务为重,改日再叙。”
慕清蒲匆匆别去,林霄望着上将军的背影,摸了摸唇上的胡茬“公父往日归府,便有所见,所悟相授,今日行色匆匆也罢了……莫非有变?”
林刘二人至正堂,上将军一言不发,只是兀自倒了一杯茶。
先生见其似有难处,便上前试问道“将军与公子勇猛如斯,今日府内又有燕军甲士林立,按说万无一失才是,然将军今日忽出此举,是否……朝中有变?”
“啪!”
上将军本是气定神闲之状,闻言却是面色大变,一怒之下将茶盏摔了个稀碎。
“气煞我也!”
盛怒之下,将军掀案大骂“举手投足间,昔日公卿!往日君子!自诩忠直之辈!皆是战战兢兢,个个都噤若寒蝉!一声咳嗽!便使自命清高者胆战心惊!尽成鼠辈!陈霁虽先有急功近利之失!却也不失为忠直刚正才德具华之名士!名士直臣,何故妄加大逆,罪死于冷暖人情!”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文生腐儒大多如此,将军切莫自降身段……”
任由先生好话说尽,将军的面色依旧阴晴不定。
“先生无需宽慰,本节不过心中有气。于府内将这恶气撒了,过了,也便过了。”
上将军面色稍霁,言语间的怒意也消退了不少,可握于刀柄之上的右手,却是连指节也有几分泛白,竟连其子自侧门入堂也未曾察觉。
林霄见此,亦不敢随意置喙,只是悄然行至旁侧,立而旁观。
“削藩遇阻也罢,四境不臣也罢,天子受制也罢!旦志士忠臣一心,纵社稷累卵之危倒悬之难,亦不过一时之苟且……然纵本节背纲常!舍家业!终日如履薄冰如坐针毡!”
将军悲从中来,愈言愈怒,竟连唇齿间所吐,也有了些许颤抖。
“奈何朝堂之上……满座亡国之臣!”恼怒至此,将军竟引刃长出,顷刻间便将桌案劈作稀碎“尸位素餐终日无思之辈!以何颜面与吾共谋!”
“将军所言甚是。”先生见其暴怒如斯,亦不敢妄捋虎须,只得连声应合“以将军风骨,断难与庸佞相处,只是……”
先生缓步趋于将军身侧,软言道“只是……安然虽有分忧之心,然将军却未曾言及所欲难事啊……”
上将军闻言,便不再发作,亦不作言语,呆立半晌,方才回过身来。
“气急失态,切莫在意。”直至此刻,上将军方才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还刀入鞘,寻椅一具,正襟危坐,摘下盔胄来唤了一声“我儿。”
立一旁的林霄步而出,俯首道“儿在。”
“国之大事,于祀与戎。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为将者,千军之所系,天下之所系。进之不察,横尸百万,退之不慎,流血漂杵,日后为将,且需慎之又慎。”
“儿谨记。”林霄埋首应道“若日后为将,定法公父今日,求宁而谋定,谋定而后动。”
“如此……甚好。”上将军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我儿幼有志,今怀将才,为父……甚慰。”
霄闻之失措,不知作何以对,终是毕礼退恻,默然无言。
“至安然所问……”将军见之浅笑,侧目于先生所立,“今非昔比……昔吴越欲图中原,故只余一卫于此制我部,我部尚有卫架戍臣之力,然今,精甲悍将接踵,城外已屯越军三卫有余,一旗之于三卫,我部本是孤军,若再依城据守,五千人,若流沙一般散在城中,岂不任人鱼肉?”
先生有疑,问“亦可驻闱保驾?”
“宫闱无源,若以大军困之,旬月必溃。”
“将军莫不是在说笑?”
“非也。”见先生疑惑,将军遂释道“昔越军一卫,需兼防宋燕,不敢妄动,便是与我刀兵相对,其胜负,亦不得而知。然今,城外据守越军七万有余且尽是澜沧精锐,宫墙虽是坚实,却只得丈八余,难堪一用,我部与之敌,无异以卵击石。”
“若有二弟于此,合我二人之谋断,汇两军之力,倒也可一战……”
将军翘首西北以望,神色复杂,随即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也罢,奢望难为,吾弟无暇分身,为今之计,唯有一搏。“
“将军!且听丹一言!”虽是不谙兵戎,可先生的思路十分清晰,上将军为将多年,既言不可为战,便断无再战之理“丹虽不知兵,然时势如此,我势尽失而贼势昂扬,不若避其锋锐,某土一方,兴王师,颁矫诏,灭国贼,以将军之名望才略,家国两昌,并非难事。”
“先生言之不妥。”林霄闻言,弃盔于案,取一皂巾覆面,复系盔,扶刀颔首“以学生之意,孙子云,兵之情,主速。越军远道而来,营备未缮,一时脱身不得,用之疲,聚而缓,不若趁此,尽起我军余勇,斩其酋,其必乱,借其统之不一,心非一心之际,施以权术,迫其范,纵不范,我军可趁此出套。”
“欲取敌,先取心……”
上将军沉吟之际,林霄复言道“以标下此前所见,我军容齐整,人人敢死,故我军心可用,若可攻敌心为我用,我军不败。”
“攻心。”上将军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此策,不失上选,且容本将斟酌。林标统。”
霄屈单膝以俯首,带甲胄摇曳作响,左掌于鞘右掌于地,肃然沉声“卑职在!”
“着你部一曲,至御史大夫陈霁府上收拢其亲属,即往即归。”
“唯命!”霄长身而礼,遂去。
先生见此追问“此策条条在理,字字有据,切情切状,将军之意如何?”
“此策,不过绝境陌路,孤注一掷……”
少时,侯府缓出铁骑一曲,军卒翎盖盔兜,皂巾覆面,红袍黑马,铁甲加身。
袍绘猛禽钦原,锋喙刃爪,凶神厉态,烈烈长袍荡,犹塞上凛风卷尘过,甲覆刀痕箭印,参差零落,晰可历目,粼粼甲光耀,似牧野千骑度夕来。
为首一校,刃眉琅目挎长锋四尺,佩雕弓六钧,容姿威仪血翎耀目。
行人见之,无不侧目翘首,看惯禁军鲜衣怒马银铠凤胄,遍地越军精甲寒盔素袍利刃,忽见一标人马剽悍煞气逼人之锐士,无不称奇,遇了自持怀学有时之辈,还免不了指点一阵。
一人问:“禁军?”
一人答:“如此寒酸,如何禁军?似是戍边悍旅,讨贼而来。”
一人仓皇“如此荒言唐语怎敢出口!澜沧锐士,护国王师,怎敢肆意称贼?”
一人怒叱“舌之于口,何出折腰之言,窃国之贼!罪不容诛!妄称王师,天岂有此理哉……”
流言充巷,私语盈坊,锐士闻之,无不黯然埋首,骁校闻之,蓦忆戍边同袍,军中断粮绝饷两年余,千山雪舞寒氅裂,城垣烟没铁衣残。
值此一念,怅然长叹,曰“旦闻咸言意气高,不见思妇痴人啕。黄尘且足胄及履,烽火莫荼梁与膏。”
世人便是如此,只知宁安三千华灯玉楼台,不见塞上万丈荒沙忠骨埋。
怅然之际,不觉,已至廷尉府前。
“统领!”一骑拔刀策马,至统领身侧低语“越军先至,请统领示下!”
“列!”
令达,五重石下,两军遥对,阵结,青冷砖上,数人气绝,血映朱门分外红,刀兵向日贯长虹。
燕军于东,剑拔弩张,如墙而立,越军居西,持盾操矛,严阵以待。
西侧甲墙枪林间,悍将素衣铁铠,龙行出阵,其人面沉似水,剑眉虎目,身高八尺,相貌甚伟。
至阵中,横枪而立,银光斑驳,其声傲然“我部奉命而来,贵部于此何为?”
东面人吼马嘶中,骁校玄甲红袍,虎步而前,其人眸闪寒星,不露颜色,戈躯剑脊,容姿威仪。
至阵前,持鞘稍礼,不怒而威,其声肃然“敢问尊名贵秩。”
“好说。”将军闻言浅笑“澜沧军中郎将,扬州府都统——赵麒,敢问贵官所出。”
“下官燕辽军骁骑校尉林霄,拜过将军。”骁校恭肃再礼,正色“标下奉上将军令,护廷尉遗眷周全,诏天下今上仁德宽厚,告世人浩浩天恩。望将军恻恤,莫要为难。”
“本府奉太尉之命,讨逆除孽,廓清环宇。”将军抖腕,枪刃呜呜然,犹利刃断风,龙吟潜水“岂有依一小校妄言,便罢兵铩羽之理?”
“如此……将军既不肯与霄赘叙……”骁校小望府门所聚众人,回撤半步以侧身,凛然道“稍事若扫将军气势,还望雅量!”
“同为披甲之士,贵官当晓军法森森,军令,麒莫敢违尔。”长枪直指林霄面门,赵麒横眉发问“如是,贵部莫不为此突我军阵?本府见尔好威仪,劝莫恃勇武,败了威风!”
“未敢,然!”林霄曳袍引长锋出鞘,横刃道“愿与将军刃谈,彰我大齐武运!”
“好!”赵麒朗笑而前,枪芒划过,如穿云而来……
“铿!”
兵刃交击,金铁交鸣!
一将一校咫尺相对,却不见二人复前一步。
本欲后撤的赵麒,望着林霄还刀入鞘,满目疑惑,堪堪稳住被劈开的枪刃,回护前胸,不解“此次轻敌,枪为刃所开,若复前,我已败。”
本想乘胜而击的林霄,忍痛收刀,暗自心惊“此番交击,一柄长枪,竟有若千钧,竟至臂膀酸痛至无前之力……”却见赵麒也备而不动,似有疑意,忙佯作从容,礼道“得罪。”
“风关卷雪刀……”将军若有所思的掂量了一番手中长枪,点头冲他还了一礼“贵官英武,麒,无怨。”
“将军雅量,标下诚佩。”
“不必。”赵麒招手示意,便有一卒牵马而来,他蹬鞍而上,笑道“既为刃谈,贵官以刃而胜,我部当退。”
言罢,将军勒马回首所部,责令“从!”
澜沧众将士,遂化阵为行,随将军马后。
适时,林霄拄刀旋身部曲,发号“分!”
燕辽众锐士,即侧步为道,现通途一条。
校颔首,曰:“将军请。”
将持礼,道:“告辞!”
待越军渐远,方有两尉离鞍,至林霄身侧,剑眉星目者咬耳:“统领持斩敌之机,何故纵之?”
略带愁色者问“大人可有何顾虑?”
“独孤仲,宋刚。”林霄面色如常,唤了二人一声,便负手于后腰,道“且看本官右臂。”
二人垂目,却见其右臂微颤不止,指节抽弹不住,遂黯神色。
良久,他才行至府门之下,环视门前所聚仆役佣人,闻言道“敢问,贵府公子雨棠,现于何处?”
“这……”仆役们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正值此时,一及笄少女排众而出,盈盈一福:“劳大人挂念。妾孑然于世,未敢有幸生之意而蒙上恩侥存,感深念切,不胜惶然,妾代家父,于此谢过大人,谢过众锐士。”
其声一如流离坠地碎水晶,又似风撩河柳舞成箫,悦曳耳畔,闻者驻慕。
闻声,女公子云鬓为冠,雪底锦衣追风至;翘首,俏佳人缠腕皂靴,暮云渲濡颊上霜;
甫观,两弯似颦非颦笼烟眉刀笔刻,注目,一对似泣未泣含露目胧斜阳。
骁校此时才惊觉,这位女公子之身长,竟逊己不远,惊诧之下,便多看了两眼,不想,她竟是大方的回望过来。
“公子言重!”自觉失礼,林霄匆匆持礼道“我部奉上将军令,护公子远此是非之地,乃奉公行,无需言谢。”
陈雨棠,人如其名,斑驳泪痕难掩朱颜英姿,悲切满眶不盖明眸雍容,雨过梁摧,海棠依旧。只见佳人颔首小礼:“诚请大人以尊名贵号示下,妾虽孑然,旦遇萍末风起,定不忘大人今日厚恩。”
许是心生恻隐,或是为其眸中坚毅所动,霄本无结交之意却是脱口而出:“禀公子,下官燕军武卫营标统林霄,小字公素。”
陈雨棠兀自了点头,随即浅笑道“原为公子,此前失礼,望少将军海涵。敢问少将军,欲遣妾于何处?”
“未有定论。”林霄持刀埋首“还望公子移步侯府稍滞。”
“妾蒙君侯及少将军搭救,自当遵从安置,只是……”陈雨棠踌躇了一会,目光有些飘忽“公子可否待妾略拾细小?”
“无妨。”林霄出手朝府门内做了个手势“越军已退,公子自可携随身之物同行,若物件繁重,公子只需知会一声,下官自当率部为公子助臂。”
“少将军宽厚,妾无以为谢。”言罢,陈雨棠便快步入府,不需一刻,便携包裹两个出的门来,甫及阶前,她便解开那个较大的包裹,置于府门前,斜阳一落,裹中之物,竟晃得骁校及一众军士双目灼痛。
包裹中滚出的,是一锭又一锭纹银。
燕军断饷日久,他们几近忘却了金银华光。
却见女公子眼中毫无留恋之意,自顾与一干仆从交代道“人道树倒猢狲散,今遇灭顶,诸位不曾弃雨棠而去,心虽感念,却无自保之能,家父为官多年,虽无万贯家私,却有几分积蓄,雨棠走后,诸位将其匀一匀,提我安葬好丧生的护卫们,便还乡归故吧。”
见此情景,林霄看向她的眼神,平白添了几分异样。她却是恍若未绝,不曾理会仆从们追随之愿,只是托了托剩下的包袱,转身回到林霄身前“劳少将军久候,妾事已毕。”
“无妨,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