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迟到了。”
平鲸王贺兰鹍不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下午一点,他带着四个儿子在木桥的中线一字排开,父子五人穿着清一色的长款风衣、牛仔裤、马丁靴、腰别同一形制的欧式长剑。知道的,明白这是一种示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排练舞台剧。
洛塔河的这座木桥位置相当隐蔽,河水里这里打了个弯,正好从一片树林中经过,两岸巨木遮天,南岳的弓箭手潜伏在高地,数十里之外都闻不到狼族的气息。
贺兰觿姗姗来迟,让他们足足等了十分钟。在会谈这种事上,他跟狐帝一样,从来不准时,从来都是让别人等,而且从不道歉。
贺兰觿的身后站着明乾、明鹬、花霖、康泰。
“二叔,”贺兰觿淡淡地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好久不见。”
“怎么变得这么生分啦,小七?”贺兰鹍哈哈一笑,伸开双臂,“来,跟二叔拥抱一下!”
贺兰觿无动于衷:“请称呼我贺兰殿下。”
瞬时间气温好像低了十度。
“放肆!”一旁的贺兰翀忽然冷笑,向前一步,指着贺兰觿的鼻子,“贺兰觿,长辈面前,你放尊重一点。”
其余三子,都是一脸怒色。
“住嘴,退下。”贺兰鶊低喝一声,“殿下面前没你说话的份儿。”
贺兰翀的脸白了白,低头退后一步,手仍然按在剑上。见父亲横了他一眼,这才把手放下来。
“真永三年,我奉先帝之命平叛,出征之前,我劝过先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含辛茹苦养到大,何必呢?有什么事情是父子之间说不通的?——相信我,小七……”
“贺兰殿下。”贺兰觿更正。
“相信我,贺兰殿下。这事儿我不想往身上揽。但职责所在,无法推卸,先帝为了你也是用心良苦。……殿下是至情至性之人,这些年来,心里始终过不了这道坎儿,我懂。”
贺兰觿听出了话外之音:这是你跟你爹的事,别把火撒在我身上。他不禁眯起眠,细细地打量起了平鲸王。
他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四十出头,听长老们说,颇像先帝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惜父亲并不喜欢这两个弟弟,跟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虚伪客套的关系。所以他从小到大与两位叔父也不亲近,跟堂兄们更是玩不到一块。
用现在的话说,平鲸王可谓“模范父亲”,格外爱护自己的儿子。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沙澜之战:当知道狼族凶猛、所向无敌之后,他的四个儿子全都“病”了,重要战役全部缺席。他自己倒是不怕死,冲锋陷阵、勇猛杀敌、弄得伤痕累累,手下也不好怪他。最后到了潼海决战,狐族史上算是惊天地动鬼神的事件,打到最后可谓尸骨如山、流血千里。狐族败绩只得割地求和。玉鳞王自己连同两个儿子阵亡了。狐帝最得力的两员猛将——同时也是自己的两个妹夫姜鹤、原沨——也阵亡了。
只有平鲸王一家全身而退。
胜败乃兵家常事,狐帝嘴里不说,脸拉得老长。从那一刻起,贺兰鶊知道自己彻底失宠了。
“二叔此番的来意是?”贺兰觿不想跟他打亲情牌,更不想陪他兜圈子。
“就峻榞目前的局势来说,三方势均力敌。硬要比较的话,南岳兵力最弱。你我要是单独行动,谁也别想消灭狼族。”
贺兰觿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应当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修鱼亮。”
“联合?”贺兰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当年潼海之战,狐族兵力是狼族的两倍,不照样输吗?”
“所以不能硬碰硬,要设圈套。”
平鲸王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展开在贺兰觿面前,指着中间的一个位置:“这是冰桃谷。在黑熊岭以西五百六十里的龙焰山下。旁边是拉玛湖,西岸有一排高地,叫冬棠岭。我的人马潜伏在这,山上布置弓箭手,豢灵师准备好灵鸦。你把修鱼亮引进冰桃谷,我派人从这里和这里伏击,将他的队伍截成三断,你负责东边,我负责西边,前后夹击,将他们全部消灭。”
贺兰觿在心中琢磨了一下,他曾路过冰桃谷,对那一带的地形略有所知,的确是个天然的伏击之处。
“二叔的计划倒是可行。可是,为什么是我们去引狼族呢?”贺兰觿说,“不如你们去引狼族,我们在冬棠岭设伏。”
在峻榞打仗的人都知道:谁的人马靠近狼族,谁就最危险。也许还没把狼族赶到冰桃谷,就被修鱼亮的大军给消灭了。躲在暗处才是最安全的。
“北关在龙焰山一带藏有驻军,要布置这么大一个圈套需要潜伏很多兵力,特别是弓箭手,你们有吗?再说狼族,他们目前的头等大事是摆脱瘟疫,急去南岳求医,如果能抓到你,就等于拿到了去南岳的钥匙。你对他们的吸引力比我要大。”
“二叔,设想一下这样的情况:我带着人马千辛万苦地把狼族引到冰桃谷,而您却没有伏击,而是坐山观虎斗,到最后两败一伤时,您再出兵赚取渔翁之利。一口气消灭两个家……嗯,这个算盘打得不错……”贺兰觿两手一摊,“可惜我没有那么傻。”
“既然是南北联合,”平鲸王笑道,“就必须建立起信任。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你怕我坐山观虎斗,我也怕你跟狼族结盟。听说你已收服了北山家,光头兄弟现在跟着你混了?”
“所以我们的关键词是‘信任’二字。可是二叔,我能信任您吗?”
“只要你助我消灭狼族,我愿意遵守南北协定,保证今后北关狐族未经许可,不踏入南岳一步。”
“这不算是条件吧?”贺兰觿笑了,“南北协定本来就有,北关狐族本来就不能随便踏入南方。”
“那我就向你保证更加严格地执行这个协议,严惩偷渡者。”
“还有呢?”
“你放弃在北关的权力,承认南北分治,承认我儿子贺兰翾为北关主君。”
“我已经公开说过,北关的主君是谁,由长老会自行决定。如果决定的那个人是贺兰翾,我不反对。”
这话必须留有余地,在北关有资格做主君的还有他的另一位堂兄贺兰翚,只要他还活着,就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幸好贺兰鶊是个要面子的人,以前曾反复向狐帝及长老会表示自己对王位绝无觊觎,不好出尔反尔,不然他早就做主君了,根本轮不到他儿子。
“很好。”平鲸王道,“你的条件呢?”
“我有两个条件。第一,贺兰翾可以做北关的主君。如果他去世了,北关的主君将由我的孩子继承,不论是男是女。”
“这个……”平鲸王皱眉,“我有四个儿子……老大不在了,老二还在啊。”
“我不管您有几个儿子。就算我现在要做北关的主君,也是名正言顺。这个主君我让您的长子来做,过过皇帝的瘾,已经很大方了。”
“同意。”
“第二,我可以把狼族引到冰桃谷,但二叔您要向我证明您的诚意,证明这个计划里没有任何阴谋。”
“绝对没有。我愿以一只初生的白狐向先帝之灵献祭,以证实我的心意。”
贺兰觿身边诸人听罢心中一惊。
“狐祭”是狐族最古老的仪式之一,用于盟誓。提出立盟的那个人,会从自己家族的亲属中挑选一只初生不到一个月的幼狐,当众焚烧,认为幼狐的哭泣与惨叫可以惊动先帝。若有违约,必遭天谴。
这种残忍的仪式贺兰觿见过,但他自己从没有用过。
说话间贺兰翀解开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抓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放在地上。它的颈间有个绳套,贺兰翀将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木桥的扶手上。
那狐狸似乎刚刚睡醒,半睁着双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
贺兰觿深吸一口气:“这个——”
话音未落,贺兰翀已将一枚黑色的石籽塞入白狐的眼中。
众人不由得纷纷变色。
那是一枚丹石。
小狐狸还没来得及惊慌就出一声可怕的惨叫,浑身扭曲,痛苦万状,不断哀嚎……
一股黑烟从它的双眼中冒了出来,像两条黑蛇在它雪白的身躯上缠绕,同时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它的尖叫渐渐变弱,却越毛骨悚然。身上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黑洞,更多的烟冒出来,仿佛正在自内往外地燃烧……
很快,小狐狸就在滚滚的黑烟中消失了。
平鲸王抬起头来,看着贺兰觿,一字一字地道:“贺兰殿下,我的诚意,够了吗?”
贺兰觿半天没有说话。
“想想你的目标,再想想我的目标。我们谁都不想让狼族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是吗?”
“……”
“既然目标如此一致,我也向你表明了诚意,我的计划你愿意加入吗?”
“愿意。”贺兰觿终于说,“但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您的一个儿子做人质。”
平鲸王的脸上掠过一道乌云:“你想要谁?”
“贺兰鹰。”
平鲸王的脸白了白。人人都知道平鲸王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他的四个儿子。
四子当中最宠的就是贺兰鹰。
平鲸王不舍地看了贺兰鹰一眼,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行。”
贺兰鹰走到贺兰觿面前,他是安静的小伙子,内向而羞涩,垂道:“七哥。”
“乱来,”平鲸王摸了摸贺兰鹰的脑袋,声音里透着一丝明显的疼爱,“叫贺兰殿下。”
“贺兰……殿下。”
“不用,”贺兰觿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叫我七哥就可以了。”
“七……七哥。”
贺兰觿伸出手与平鲸王用力地握了一握:“这件事要高度保密,绝对不能让狼族知道。”
“我这边请放心。你这边……北山家那两位,靠谱?”
“靠谱。”
“我家老四就交给你了,你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只要您遵守承诺,我保证将他平安地归还给您。”
平鲸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贺兰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石籽,在手中扔了扔:“二叔要是想耍我,就别怪我把这颗丹石塞进他的眼睛。”
“怎么会。”平鲸王认真地道,“那我们先告辞了。明天我会派人过来商量具体的安排。”
“好。”
贺兰觿目送平鲸王一家离去,拍了拍贺兰鹰的肩膀,笑道:“老八,还记得你时候的一件事吗?”
在贺兰家所有兄弟中,只有贺兰鹰比贺兰觿年纪小。
“什么事啊,七哥?”
“有一次,我带你去林子里玩,我父亲找我有事,我就指着一个树桩子对你说,坐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结果我在父亲那耽误了半天。你妈妈到处找你,现你老老实实地坐在树桩上,她要带你回家,你却死活不走。”
“是有这么回事儿。”
“你妈问你为什么,你说答应了七哥要等他回来。只有七哥回来了你才走。”
“对。”
“结果你一直等到天黑才等到我。你妈气坏了,也不敢冲我火,回家把你狠狠地揍了一顿。”
“是。”
“所以现在你明白了,”贺兰觿目色幽然,“为什么二叔有那么多儿子,我偏偏要挑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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