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整个林家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院墙外的灯笼早已撤下,就门口的红纸也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每一处阁楼院落都熄了灯火,有人辗转反侧,有人窃窃私语,无论如何,今夜突然发生的变故,已经注定了这必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逸云阁,沈易身上褴褛的衣衫早已被换下,身上的血迹也被一众林家丫鬟小心擦去,身上覆着一层薄衾,床边燃着檀香,纱帐之中传来阵阵粗重的鼻息,沈易一张脸上刻满疲惫,不时眉头紧锁,仿佛睡梦中还在不断重复着之前那场千钧一发的搏斗一般。
“公子……”
陈雪横卧在房梁之上,一袭白裙翩翩垂下,嫀首轻侧,看着下方面色痛苦挣扎的沈易,眼中说不出的心疼,只恨不得那受伤之人是自己才好。
床头烛火明明闪烁,只见几只飞蛾正在火焰之上扑朔,屋外竹影摇曳,刮起一阵疾风,顿时一阵虫鸣鸟叫传来,床榻之上,沈易的鼻息仿佛也粗重了几分。
“聒噪。”
陈雪柳眉一凝,身上阴气陡然聚起,在指尖化为一道黑蛇,袖手一甩,只见一道黑芒抖手而出,噗地一声穿透窗纸,径直朝门外激射而去。
“蓬!”
陈雪眼中,几扇房门宛如透明一般,只闻一声闷响,黑芒骤然迸散炸开,化为一道道阴气四面席卷荡去,几圈涟漪一波接着一波,瞬间便将整个院落荡涤了一遍,又在围墙之上反弹回来,两两抵消,吞噬掉满院乱风,嗤嗤声半响不绝。
片刻后,整个逸云阁重新变得静谧无声,一切杂音,尽皆湮灭。
轻轻看了沈易一眼,见其一脸熟睡之相,眉宇间虽依旧带着丝丝痛苦,但似乎却是好了一点,陈雪眉头稍稍松开,转过头来,看着屋顶片片青瓦,一幕幕回忆袭来,不知不觉中,一丝泪水滑落,长叹一声,轻轻阖上了双眼。
而此时林家家主卧房中,林家本来最无心睡眠之人,此时却是沉沉睡去,脱下一身华服,卸下满脸威严之后的林玉泉,身形干瘦,肤如枯松,看起来虚弱之极。
一件宽松寝衣穿在身上,两肋之间,胸腹干瘪如山壑一般,张着半口,无论是下巴上的根根白须,还是阵阵似快要断气般吃力的鼾声,无不诉说着这位老人,真的已经步入了迟暮,时日无多。
而他身旁,那个将自己比作他附骨之肉的雍容女人,此时却是悄悄从他身边爬了起来,轻轻将衣柜打开,取了一件素黑薄罗穿上,想了想,又披上一层坠梅轻纱,掀起半片,遮在脸上。
看着铜镜里风韵娇艳的自己,又看了眼床榻上如同活死人一般的林玉泉,妇人面色闪过一抹黯淡。
当年自己家道中落,一家数十口无以为继,父亲无奈,年纪轻轻便将自己嫁入林家,给这老头子做了妾室,家中才靠着林家彩礼勉强周转过来,又因怕自己逃离,林家对这个亲家也总是不上不下,偶尔接济,总是让其始终处在半饥半饱之间。
没有人知道,这个在林家衣朱带紫,地位风光无限的林家大妇,骨子里其实有多么卑微和不堪。
后来虽得林玉泉喜爱,宠为夫人,但曼妙年华已经虚度,如今林玉泉垂垂老矣,外人不知,她却深深晓得,这个老头实在是已经到了樯橹之末,入土只在朝夕之间,试问年纪轻轻,又有哪个女人能甘心做了寡妇遗孀。
到时候怕是林玉泉一死,她林夫人恐怕迎不来出头,等着她的,只会是一个想象得到的悲惨一生,而若想改变这个命运,就不得不替自己多做打算。
那个宝物,若真能增寿十年,足以堪称无价之宝,我若是能得到手中,换成钱货,足以带上父亲姊妹去一个新的地方,永远摆脱林家!
当林夫人刚从林玉泉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个想法便如野火一般顿时烧燎起来。
但人算不如天算,心中不过才兴奋了片刻,还未来得及筹谋,便被随即传来的噩耗粉碎。崔九竟然是邪魔外道,被当场格杀,仙师更是深受重伤,此刻就停在林府之内。
难道这真的天意,林夫人看着地上浑身浴血的沈易和振翅飞走的仙鹤,只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在自己眼前生生破灭。
不过正在心灰意冷之际,四周家奴仆人的窃窃私语入得耳里,却是如拨开云雾一般。
崔九在林家已经做了多年供奉,一手炼丹之法神乎其技,府中山下,每月的各种补丹,药丹,从未欠缺,捉鬼降妖更是不在话下,大大小小阴魂鬼魅,只要想来这林府作祟,无不是手到擒来。
如此身怀岐*道之术,又忠心耿耿之人,说其是邪魔外道,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太过古怪牵强,而崔九如今已然身死,什么明日见分晓,既然死无对证,又能有什么说头。
想到这里,林夫人已经黯淡的脸上顿时又有了一丝神采,面露思索之色。
据说当时老爷本来想让崔九前去,最后是这沈易主动要求同行,两人这才一同离开林家。
想那封阳城几处仙门产业中,那些弟子何其高高在上,几时如此屈尊热情,再联想到沈易不请自来,如今又重伤不走,更是疑点重重,处处透着蹊跷可疑。
难道……
难道当日他二人已经得了宝物,这沈易是为了夺那宝物,这才杀了崔九?
林夫人嘴里轻啧一声,眉头一皱。
那他既然已经夺了宝物,又回来作甚?
隐隐约约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浮现,因为牵扯到宝物,顿时便如云似烟般萦绕在了林夫人的心头,忍不住接着推敲下去。
除非……
林夫人眉头紧撇,心绪飞转,忽然灵光一现。
除非这沈易一开始便是对我林家另有所图,宝物只是意外收获,这林家,还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想到这里,林夫人顿时觉得茅塞顿开。
是了是了,一定就是这样,怪不得那鹤说要等到明天,什么歹毒布置,什么亲手破去,分明就是想再糊弄我林家一把,既拿了好处,还让我林家记他玄青门恩情,真是打得阴险算盘!
不过这一切原委对林夫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自己本来便是被父亲半卖半送进的林家,糟蹋了青春,对这个地方可谓是恨之入骨,又离之不得,打从心里面,自始至终,便没把自己当成过这林家之人。
现在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崔九是不是邪修不管,但这沈易却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亏那玄青门还号称名门正宗,如今看来,与那些藏污纳垢的江湖帮会,简直就是一丘之貉才对。
沈易,林家,等我取了宝物,离开封阳,管你们如何龌龊,再与我无关!
林夫人念及此处,银牙一咬,狠下心来,窗外一片阴云遮过,卧房之中月光陡然黯淡下来,素手轻轻将房门掩上,一张俏丽的脸蛋,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之中。
“唉……”
妇人脚步渐远,床榻上一声叹息幽幽响起,饱含疲惫和遗憾,林玉泉双目缓缓睁开,一双老眼之中,各种情绪,复杂难言。
“明知你恨我至深,偏偏还要对你一厢情愿,既然决心要走,也罢,我便当一回老来糊涂,由得你去吧。”
只见此时的林玉泉,虽然一脸黯然,眼中却神光熠熠,妇人那些心思,日夜相处,早已心知肚明,今夜此事蹊跷,凭他人老成精,又如何会想不到,见其要去沈易身上一探究竟,并未阻拦。
林玉泉心中打定主意,若那宝物真在沈易身上,玄青门自己得罪不起,让她偷了离开,也算了却了这一份情谊。若是不在,自己这卧榻之侧,也不过再让她委屈几年,介时自己寿终正寝,再还她一场富贵,亦做偿还。
毕竟是一番真情实意,林玉泉在情分与贪生之间,终是做出了决定,可能会与他大半生精打细算的原则背道而驰,但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又自知时日无多,有些事,既然晓得没有结果,到了这个时候,也无非就求一个心安理得,两不相欠。
如此想来,硕大的一个林家,竟也显得有些阑珊。
作为林家夫人,平日里足不出户,对这林家上下自然是熟门熟路,轻而易举地避开几拨护卫之后,身影一闪,便来到了逸云阁前。
只见院子中寂静一片,风平浪静,栽种的几从松竹纹丝不动,月色无华,虽然丝丝透露着一股奇怪,但毕竟做贼心虚,林夫人迅速顾盼了一下四周,随即便轻手轻脚地朝沈易卧房猫了过去。
来到沈易卧房门前,只见屋内隐约透出一点火光,极度安静之下,便是那一声声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也悉悉清晰传到门外。
林夫人耐着性子听了半响,确信沈易已经熟睡,强自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双掌轻轻按在门上,正要推开,却刚好发现窗户纸上有一个小孔,心中一喜,刚忙凑过脑袋,对上眼朝里面看去……
而此时沈易屋内,陈雪也发现了门外林夫人的存在,但那人脸上罩着黑纱,却是看不清楚是谁,见其鬼鬼祟祟,到了门外驻足不说,还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陈雪心中警惕,欲看个真切,也忘了仙鹤嘱托,没有化形,直接便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先是一双赤足,裹着白裙,再见素手如雪,垂下缕缕青丝,直到陈雪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也清晰出现,窗外一双如秋练般的眸子里,顷刻间掀起了无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