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风很淡,徐徐缓缓穿过竹梢枝际,扫过石案筝弦,弦微颤,静无音。
隔了一抹秋风的距离,男子清渺高淡的眸,如同天际垂落的云,虽是坐着,却像俯瞰着她。
林禾依微微点头,循步走上前去,停在凉亭下那一方幽墨石案前。
“公子好曲。”
四字以应,由衷而赞。
男子回以礼貌的淡笑,淡笑在那张惊世面庞上,添了抹水光潋滟般的柔情,这水却将她的心推上浪尖。
需要谨慎,林禾依在心中告诫自己。
湛蓝长袖一卷前伸,宾礼而示,“林姑娘请坐。”
她听话地在石案异侧的薄绒软垫上落了座,与男子相对。
男子将案上的瑶筝取下,放进石案旁的筝匣中,继而拿起旁侧的白釉茶壶,沏出两盏热茶,分别放在她与他的面前。
一套动作如云流水,丝毫不带垂赘,就是这般闲散又有序,就是这般——毫无破绽。
林禾依目光一凛,转瞬如常。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整理了一下思绪,此时诸多疑问埋于心头,她本想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发问,但抬目便看到对面那双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的淡然眼眸,一时便难开口,只好暂压住心中焦急,表面上,同样回以潭水般的平静。
男子执起面前茶盏,以盖轻拨,闻吸其香,小泯半口,遂清淡启语。
“这是茶都箬南城新采的君山银针,林姑娘尝尝,可合口味?”
低目看去,只见茶粒颗颗饱满,条真匀齐,叶身金黄发亮,四角白毫如羽,倒显得诱人。
好茶好茶,不喝白不喝。
于是便执起茶盏,先是放在鼻前轻嗅,香气果真如外表般清高淡雅;继而掩面饮下,滋味甘醇甜爽远胜寻常,唇齿添香后味无穷。
唇角轻轻勾起,望着徐沉复升的茶叶,林禾依望向男子赞道,“不愧是君山银针,果真金镶玉色,醇香弥久。”
闻声,男子扬目轻笑,未作旁的回应,接着垂目品茶。
茶盏见底,执壶再续,继而再饮。
林禾依见他不语,心头如茶波般浮涌的思绪一止。
敌不动我不动。
便只同他一样,眼神平和地望着亭外苍翠碧亮的竹林,观景,饮茶。
三杯已尽,他扫眼过去,眼前的女子脸上没有丝毫焦急之色,反而如同享受般宁静的坐着,便蕴生起一分满意——不愧是林家大小姐,懂得想知道自己需要的讯息,就必须要有耐心的道理。
不过,他眼神中的浮云轻闪——
这份平静,持续不了多久了。
又一阵风吹过,竹叶飒飒而起,他终于开口了。
“三日前,林姑娘在寿衿楼抛绣球时,我也在场。”
一句话,两条讯息,林禾依眸光飞速一转。
第一条,她昏迷了三日;第二条,字面意思。
只是……她眉角轻皱,回想那日寿衿楼之上,放眼望去,楼下的王公贵族中,似乎并没有对面这名男子,否则这么显眼的人,若是出现,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脑海中忽然闪过当时的一个声音。
“林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林禾依眼前一亮,“王司恒拿到绣球后,是你出言阻止?”
见男子点头,她才明白,怪不得初听他的声音时略有几分耳熟。只是这时,又有疑点出现了——那日参加接绣的公子信息,她是一个一个仔细斟酌核查过的,却不曾见过这样一位男子。
那么,他是哪一位?
“我并非受邀进场,只是在林姑娘抛绣球的几日前,我曾香簌城的一家药庄里偶然听闻,有人要谋害林家的大小姐。我心里有些不安,便在抛绣那日直接进场了。”
男子执盏轻泯了口茶,回复道。
抬眼看去,那双清淡而幽深的目光,似乎能捕捉她的全部心绪,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寒而栗。
他说……有人要谋害她?
眉,再次皱起。
她的身份,贵为林家嫡女,谁敢谋害?虽说十多年来,官场的心机交锋,林家旗下商号的明争暗斗,她徘徊其中,屡见不鲜。可在这期间,她从未与任何人结下什么需要以命抵过的深仇大恨,怎会有人谋害?
“敢问公子,可知谁要害我?”她有些审视地看过去。
男子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垂目摇了摇茶盏,漫不经心地问道,“林姑娘,林家主母还有林家二小姐,与你的关系如何?”
听男子提起她继母和二妹,瞳孔微缩,难道是她们,怎么可能——
“我七岁时,母亲因病离开人世,父亲立妾室柳春琅续弦,便是现在的林家主母。她虽是我继母,但一直待我甚好;至于二妹,偶尔有些任性,但也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她说得都是自己的真实体会,但是心底莫名开始散发出一抹寒意。
“待你甚好?”
男子清淡的眼神中漫生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林家聪明绝顶叱咤商界的大小姐,竟迂顿如此。
“待你甚好,你继母会派人在药庄买下鸩羽毒,又在你抛绣当日让人送去给你服下?不出格?不出格,你二妹会在你昏死后,像在打最恨的人一样用铁棒打你?甚至在以为你死后,准备叫几个男人将你凌辱后抛下悬崖?”
“什么?!”
像是一道惊雷击在悬崖之边,灼焰四射的火光之下,炸出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巨大石块,滚落碾压在她心上。心底的那抹寒意,肆意滋长,如同冰山一般将全身笼罩。
原本平如秋水的眸子中,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下毒?暴打?凌辱?怎么可能?
她难以相信,平日里待她视若己出的柳春琅会毒害她;更难相信,自己一向宽纵依顺的妹妹,会恨她恨到暴打她的尸体,甚至都以为她死了,还不放过她的贞洁?
见她眸中的平静瞬间被打破,男子晃着茶盏的手松开来,烟云般的眸中不知带着几分讽刺还是几分怜惜,语味平和地回忆着叙述起来。
“那日我去药庄购置药材,看到一名侍女鬼鬼祟祟跟药郎讲话,离近听见她是要毒性至烈能即刻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她出示了林府的族牌,告诉药郎不要告诉任何人今日她来过。拿到药后一出药庄,在街角把药交给了你继母,两人言语里有关于‘要对大小姐下毒’之辞。”
一瞬间,她陷入了更加强烈的凉意中。
浅紫袖口下手开始攥紧,很紧很紧,紧得骨节逐渐泛白。
这名虽貌似天人但于她而言只是陌生的男子,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骗她。
而柳春琅,可并不是没有理由害她的。
她作为林家尊贵的千金嫡女,知书达礼才华出众,待人谦恭温和,商业才能颇高,父亲无比看重,把她视为林家产业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柳春琅虽然一直表现得和善慈爱,但身为人母,又怎么不会为亲生儿子考虑?怎么会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成为第一大族的家主?
若论她死后最大的受益者,当属柳春琅母子为首。
林禾依目光低垂,眼神里的寒意刺骨闪烁。
“于是,柳春琅就在我抛绣球当天,让我的贴身侍女送来一壶茶水。表面是玫瑰花茶,实际上却是烈性无比的毒药?”
稍加思索,她又看向对面如仙如谪的男子,“至于我那日并没有身亡,是公子觉得我可怜,悄无声息地换了那毒药?”
终于聪明了些,男子眉目深处毫无痕迹地掠过一抹满意。
“嗯,我派人将那鸩羽毒换成了我配的一味药。此药外观、以及服下后效果虽跟鸩羽毒相同,但不会置人于死地,而是暂时性的深度昏迷,简称——假死。”
“至于容貌改变,是避免害你之人发现你还活着。如此,才有机会复仇。”
听着,好像他是在替她以后考虑?
她眸中暗流涌动,与那双清渺的眸子对视着,却丝毫不显得。
三条结论。
第一,这个男子救了她,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别的目的,他是她恩人。
第二,这个男子精通药理,否则她的伤不会在三日内就痊愈大半。
第三,他的心思极其深沉,知道她既然没死,日后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害她的人,改了容貌以备来日。
结论——他跟她,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