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质问完便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而一直埋着头的南山却霍地抬起头,脑袋略略歪着,斜看看他,愁眉苦脸却又十分坦诚地回道:“某的确是怕与老师一同见某个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师,两位老师相见,学生怕会尴尬。”
她很狡诈,看着像是不打自招,实际上在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罗织了一团鬼心思。
怎么办呢?爱徒这张脸看着实在太天真无邪,简直让人没法怀疑。裴渠道:“徒儿有所不知,那位也是为师的老师,你今后恐怕得改口唤一声师祖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知道彼此说的是谁,都不用挑破。
南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等我与娘子们碰过头再说罢!时辰不早,茶山结社的娘子们都快到了呢!何况我那位老师,尤其爱睡懒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现下去找也肯定得吃闭门羹。”
她话音刚落,已是有马车朝这边驶来。南山转过身去,只见马车上下来几个戴着垂纱帷帽的青年女子,她立刻转回头同裴渠道:“娘子们来了,老师还是先进酒楼候着罢。或者——”她指指山门的方向:“先进寺?”
裴渠没立即回应她,南山心中数到五,便也不再管他,转过身就去接迎她的贵客们。要说南山这次来不光是当个杂工,她还肩负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结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还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这大环境之下,当务之急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并无不同。
如果终身不嫁变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个好的。而凭她们的美貌才学与家世,可挑选的余地总是要大一些。
当下世人以两事评判男子的人品之高下,一为宦,二则是婚。与仕得为清望官,婚娶则选名家女。故而这些名家女,与清流官职一般,也是众士子争相追逐的目标。可娘子们却并不屑这样的追捧,她们想要自己选,然后让媒官去说亲。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带了一堆画卷儿来给娘子们挑选。她画画手艺极好,且与时下流行的画风还不同,她目的很明确,只求像,至于意境旁的什么都不管。画卷不大,且只有个人头,至于男方的身形高度,则一律写在了旁边。
若娘子们对哪位有兴趣,她自能一口气将对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细性格爱好细细报来,容娘子们再作判断。她早早就筹备妥当,且提前托人将画卷都运了来,现下就放在这酒楼里。
南山与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师的福。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九年前便长居白马寺的观白居士。
观白俗名李观白,他取观白这个名号纯粹是因为——省事。李观白时年七十又四,是个不折不扣的糟老头子。住在寺里却一点也不给清规戒律面子,想喝酒便喝,想吃肉就吃……真是令人头大。
南山迎完娘子们,四周看看,却发现已不见了裴渠身影。她猜他应是提前进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此次共来了十八位娘子,这时正在雅间内用着凉饮,她们之所以不急着进寺,是因为今日还有个大角色要来——上远公主。
上远乃先帝之幺女,当今圣上之侄,几乎无人管她。尽管她已二十又七,一直孑然一身。她与茶山结社中这些女子又不一样,她是铁了心的要独身终老。她对养面首没有兴趣,更不觉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驸马。
虽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远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上远曾说,嗤之以鼻是因为他们的确不配。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上远的狂放以及对男人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抱负。
南山似乎隐约知道那么一点,可她宁愿自己知道的全是假象。
就在娘子们边用凉饮边等公主之际,忽来了个公主府内侍,说公主微恙,恐是要晚到,请娘子们自行进寺上香游耍,不必等。于是娘子们便陆陆续续起身,结伴往寺中去了。
自当今圣上执政以来,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马寺,到如今已占地近千亩,依邙山临洛水,朝拜信徒众多,香火可谓旺极。山门下是三个圆拱门,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三解脱门”。往里则是东西对称,以楼阁为中心,庭院为单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斋房、浴房与东司。
香客们络绎不绝,到了这时辰人也越发多起来。南山私下与崔三娘叮嘱了几句,便离了人群去寻裴渠。她猜裴渠应是去找观白,于是也往居士寮去。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这时已近午正,按理说观白也该起了。她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看到她,竟是认出她来,说道:“居士去钓鱼了。”
钓鱼?这又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新爱好?南山双手合十同小沙弥道了声谢,继续往后边走。
芙蕖池中绿油油的荷叶接天连日,在这没有风的正午,看着像是假造出来的。
她走到桥上东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观白。恰这时,她耳朵一动,径直走到桥边上,倚着桥栏往下探,却只看到一支尖尖的舟头。于是她喊道:“师祖快出来罢!佛门清净之地,钓鱼杀生什么的太罪孽啦!”
“看来我徒孙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钓上鱼来她也能听见,就是有点烦。”
南山听到这话,便确定这会儿观白应是与裴渠一起的。观白往日还称她徒弟,今日立刻换成徒孙,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心里稍稍咯噔了一下,虽然她知道观白不会同裴渠乱说什么,可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总之,只要不让观白喝酒就行。观白一喝酒太容易讲实话,一下子就会把秘密都倒出来了。
桥底下的师徒二人罔顾桥上的徒孙,继续等下一条鱼上钩,顺便聊聊无趣人生。
南山并不着急,因娘子们进完香还要用斋,下午还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说她有一下午的时间来等桥下的老师和师祖,可这日头——真是太晒了。
她噔噔噔跑回岸边,费尽本事摘了一片大荷叶,往脑门上一顶,坐到桥上继续等。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南山昏昏欲睡地开口问道:“老师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这里陪师祖一下午么?”一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好陪的啊!
可她没等到裴渠回复,反倒是听得观白骂道:“娘子有什么好偶遇的,徒孙脑子里现在都想些什么呢?不懂孝顺二字如何写吗?多向你老师学一学。”
裴渠道:“老师说的是,徒儿,你去弄点凉饮来。”
还煞有介事地指使起她来了?!
南山顶着那片荷叶不情不愿地去寮房要喝的,桥底下的师徒则又能放开了聊。
观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师。拜我为师学写字,字却与我一点也不像的!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几个意思?”
“老师不如说说为何收了弟子的学生做徒弟。”
“那还用说!天份这么好的孩子哪能给浪费了!”
“老师原来这般惜才。”当年是谁说“生得聪明有个屁用”的。
“诶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为师的啊,什么叫我收了你学生做徒弟!”观白迅速岔开了话题,盯着水面上的浮子一动也不动。
裴渠还要再说话,他则“嘘”一声,迅速拎了鱼竿。诶嘿!又来一条小鱼。观白手脚麻利地将鱼解下来丢进桶里,放好饵继续钓鱼。
裴渠几次要开口,都被他用腥气十足的手给挡了:“你要再说话,我就把手贴你嘴上,爱信不信。”
就这样等到了南山归来。
南山将凉饮放进小桶里给他们吊下去,自己则顶着荷叶继续睡。
知道顶上有个听力超群的小禽兽,底下师徒二人再无言语交流,就这么在芙蕖池里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装了十来条鱼,才收了手。
观白钓了一下午鱼腰酸脖子疼的,命裴渠将舟划到岸边,师徒二人带着渔具和战利品上了岸,往桥那边一看,只见南山顶了个晒萎的荷叶正靠着栏杆睡觉呢,也不怕一身干净襦裙给弄脏咯!
观白指示道:“去将她喊醒。”
裴渠往桥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叶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却是动也不动。
裴渠轻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叶边缘,稍稍掀开,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脸,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头看她的脸,因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干得起了一点皮。
他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将触未触时,一直紧闭着眼的南山咕咕开口:“老师的手伸得太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