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认仇做女自找罪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孟锦华醒了,是被饿醒的。
虽觉肚子里空空,但孟锦华还是无心吃食,想起昏睡前的那一幕,她多么希望这是幻觉,她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死了,可是。
孟锦华吃力地睁开眼睛,瞧了瞧紧闭的窗户。
婴儿的皮肤细腻,感觉也灵敏些。秋雨后,到处弥漫着湿湿的水气,即使关了窗,也觉出空气中的黏腻。
院中喜鹊叫声清脆悦耳,想必枝叶也是青翠欲滴的,就如自己病前看到的那般。“滴答!滴答!”声音传来,应是叶尖上的晶莹溅在檐下的青石板砖上,原本灰灰的颜色被润得暗青,青苔也蠢蠢欲动地试图再度拱起,四处皆是死灰复燃的气息。
已入秋了,其实万物早该蛰伏,似这种经了一阵秋雨就不死心地挣扎,实在是可笑可叹。
此处应是暖阁,按着规矩,若是她真的成了娇棠的女儿,成了舒清江的女儿,她应被置于娇棠屋子的暖阁里,跟着奶娘一处。
孟锦华觉得累极了,但是不想睡,便扭动着软乎乎的脖子转头看向里头。
隐隐约约地,瞧见卧房内悬挂数帷玉色绡纱,帐幔后摆着一尊金纹双耳兰花三足鼎,闻着味道听着声儿,内中应是三重多瓣木香屑劈啪作响,愈发显得宁静似水。
博山炉燃着清荷香,薄烟若有若无蔓延开来,犹如一张随形就势的网,将小小的人儿笼罩其中。卧房里似有人声,低低的软软的,定是舒清江在安抚惊了胎气早产的娇棠。
心如刀割般,孟锦华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时间,带着恨意的思绪如爬山虎遇着春意般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两世为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欠了她的,她都会一样样找回来。
不知为何,一丁点儿的夫妻感情都无了,对舒清江,此时的她只有恨意,浓浓的恨意。自己的娘亲并不是个懦弱的,只不过是未想到她在舒家的日子竟至如此。她也未想到,此前还觉着只不过是婆母难伺候,待到昔日里还算讲道理的舒清江回来后再理论才是,哪想这人渣竟带了个大肚子的女子回来,还起了逼死自己的念头。
舒家母子将事做绝,孟锦华只想报仇。
可她如今只是舒清江的女儿,嫡长女,一个婴儿罢了。纵是再想,也是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仇人快活,又不能发一言,孟锦华只觉得倒不如死了痛快。然,她惦记着亲娘孟老太太,惦记着孟家人,她不甘心,绝不甘心!
眼角顺出一滴小小的晶莹,亮亮的,纯澈透明。她前世不曾尝过被宠被爱的滋味,今生,她就要这些人都不得善终,都痛失所爱。小小的柔柔的指头,在被子里用力掐进掌心,可是连指甲都是软的,她又怎能感觉到手心疼痛,不过徒劳罢了。
“舒清江你个畜生!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负我多情,空抱鸳鸯偕老愿;祝卿再世,重寻鹣鲽未完盟。这是舒清江写给孟锦华的挽联。
孟锦华猛地睁眼,想起自己前世临死前从胸膛里吼出来的话,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好,既如此,她就再世一回,重寻鹣鲽未完盟!
“我叫你宠妾灭妻!我叫你断子绝孙!”想起前世种种,孟锦华下意识张了嘴去骂,却发现这句话只变成了婴儿的喃喃声音,在安静的屋室里显得那么突兀。
“醒了,我的解语醒了,乖女儿,爹的乖女儿。”听着声音,卧房里的舒清江急急走了出来,来到小床边俯身细看,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的女儿,见着我就笑了,真是爹的乖女儿。”
孟锦华心道,自己方才的笑是冷笑,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怨气毒计的冷笑,是那种恨不得咬碎对方的冷笑,竟被这厮瞧成了女儿对着爹爹笑。
好,既如此,就先陪你演几年父慈女孝的戏码,待时机成熟掌翼丰满,拿钝刀子慢慢磨你们舒家人,叫你们生不如死!孟锦华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她还有娘亲,还有已过兄长留下的幼子,她都惦记着。这辈子,她惟愿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安好,看着自己仇恨的人煎熬。
舒清江抱起半睁着眼睛的女儿,走回卧房后,对着床上的娇棠说:“女儿怎地睁不开眼呢?是不是又困了,这才刚醒的。”
娇棠心里虽不满意自己生了个女儿,但当着爱女心切的舒清江面前,自是要扮演一个慈母的角色,于是笑着抱过孟锦华说道:“豆大点儿个孩子,能睁眼就不错了,这是见着亲爹了,小小人儿就懂得那是她最亲近的人,这才狠命睁眼瞧你,你还不知足?”
舒清江被说得喜笑颜开,凑近了看女儿。孟锦华此时又睁了眼,配合着娇棠的话,对着舒清江用力扯出一个笑,不知不觉间又是满是阴毒的冷笑。好在一个婴儿的表情,大人是看不懂的,肉皮儿细嫩,直堆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儿,那还看得出什么冷笑真笑。
舒清江心花怒放,抑制不住的笑道:“解语,解语,叫爹。”
孟锦华怅然,心说自己以后就叫舒解语了,再不是孟锦华了。好吧,在羽翼丰满前,她只是舒解语。
想到此,舒解语转头哇地冲着娇棠哭,只有填饱了肚子才好报仇,舒解语向来不是个包子,之前不是,此后也不是。
伴随着舒解语的哭声,天空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点击在窗纱上,和着屋里婴儿洪亮的啼哭声,既有新生的喜悦,又有巨变的前兆,一切的一切,每个人的命运都将伴随着舒家嫡长女的降生而改变。
窗外树木投影摇晃猛烈,周遭情景突变,舒清江忙紧着将幔帐放下,担心地问:“可是吓到了,这几日雷大雨大,豆大点儿的孩子听不得这声儿。”
娇棠虽不喜女儿,但是却愿意看到舒清江喜欢女儿,柔声道:“这么小的孩子,不太怕声的,许是饿着了,我喂奶,清郎出去坐会儿嘛。”
舒清江迅速挑挑眉毛,“奸笑”着说:“你怕,我就跟这儿护着你们娘俩,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还羞上了?”
娇棠自是喜欢这般嬉笑,听罢也不说话,抿抿嘴掀开前襟,将樱桃凑到舒解语嘴边。
果然,小小的婴孩儿不哭了,张了嘴巴便用力吸允起来,吃得极是满足。
“看我这闺女,吃奶都这么大劲儿,长大定是个好孩子。”舒清江看着舒解语边吃边大力的呼吸,心里便是一阵欣喜。他闺房时向来喜欢舔舐樱桃,此时瞧着女儿小嘴儿含着那里,竟觉别有一番趣味儿。
婆娘是旁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家的好,舒解语对这身子还不太适应,吃了几下后觉得呼吸困难,便停下歇了歇喘口气。
娇棠瞧着舒清江的眉眼,心下便是一计,笑道:“可不是,清郎你的女儿哪能是病秧子啊。”
舒清江听了“病秧子”三个字,心头便是一沉,不悦道:“自是,我儿闺女自是康康健健的,嫁出去了也不是病秧子,没得跟前头那个一样,看着就叫人生厌。”
舒解语心头猛地一痛,心道自己那副病身子,还不是托你们舒家得来的!自己在家时也是康康健健的,嫁到舒家后,见舒清江还算体贴,开始时家境艰难,许多事便自己做了,待自己陪嫁来的铺子有了起色后,又填补了家用,日子也是越来越好。
舒老太太叫自己管家,实在就是看上了自己的嫁妆。她不能明着抢,便把这穷得叮当响的家给了自己管,难道自己会看着夫婿没银子买纸笔?婆母没银子吃药?
前世的解语,与舒清江虽算不上是恩爱非常,可也是相敬如宾,哪想自打自己怀了身子,舒老太太就一个个往屋里塞人,舒清江做了为难状只好收下。
舒清江叫她体谅他,她只当这婆母难伺候。
她起初也是明白舒老太太的心思,瞧着舒清江不敢违抗他娘,还只当他可怜。后来又见舒老太太不仅不给银子叫舒清江上京赶考,又常拿了家计艰难来咒骂舒清江没本事,她便做主典卖了嫁妆给舒清江上京赶考和走动关系。为了不至于挺个大肚子流落街头,她还拿银子还了舒家欠的钱,保下了这宅子。
她怀了身子,本以为一切都将会越来越好,没想到舒老太太见舒家的大事都拿银子办完了,就露出了真面目,连月份不稳的她都欺负上了。
苛责!拿话憋着人!立规矩,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她再好的身子也是败了,自从滑了胎,就没调养好。本想着待舒清江回来后,自己也能有个人说项,没想等到的却是他带着一个大了肚子的女人进门。
莫非还想纳妾!谁想母子俩却不再提此事了,莫非不想叫那女人进门了?疑虑的她几日后才发现,舒家这是存了丧尽天良的心思了。
无人问津,缺医少药,自己的贴身丫头竟连桶热水都取不来!这是要活活熬死自己,及至等不及了,她们竟将自己活活钉进棺材里!
如今想来,这母子俩当初正是做戏给她瞧,骗了她的银子还要谋了她的性命!打得一副好算盘!
想到此,稍微果腹的舒解语有了力气,一下子咬上了娇棠的樱桃,用尽全力将上下牙床闭合,累得自己脸红脖子粗,却也奈何不得她。
一个初生的婴儿,没有牙齿,连牙床肉都是软软的,怎能伤到她半分。自己还是太娇嫩了,不能操之过急!
累得半死的舒解语松了嘴,却见舒清江笑得跟什么似的,轻拍着手说:“看我这闺女,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果真非池中物。”
说罢觉得不对劲儿,女儿本来就是在吃奶。两人相视一下,娇棠扑哧一声笑出来,显得愈发娇嫩欲滴。
舒清江见舒解语不吃了,只闭着眼睛慢慢喘气儿,便舔了舔嘴唇凑上前,细声道:“闺女吃完了,该轮到她爹了吧?”
娇棠脸上绯红,笑嗔着推开舒清江。“都是当爹的人了,没个正形,也不怕闺女笑话。”
舒清江见着娇棠产后模样,此时半敞着襟子欲拒还休,真是人比花娇,心下便是一痒,便要凑上前去含入口中,却听外头茜碧轻声道:“大老爷,老太太命人唤您呢。”
娇棠脸色一冷,舒清江也是十分扫兴,轻咳两声直起身子道:“晓得了,下去吧。”
“清郎。”娇棠自是不悦,却只做娇滴滴的模样,伸手扯了舒清江的袖子撒娇。
舒清江伸手抚了抚娇棠的鬓角,柔声道:“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夜里再回。”
感受到娇棠的憋闷,一直闭目养神的舒解语睁开厚肿的眼皮儿,冲着舒清江发自内心地一笑。舒清江自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低头便轻轻吻在了女儿的额头上,掀了帘子离开。
舒老太太就是这般,寡居多年的人常拿儿子当相公了,虽说不至于做那等苟且之事,但却总喜欢把着儿子在身边,不叫他同媳妇两个腻着。
舒解语慢慢闭上眼睛,嘴角挂起一个笑,心说娇棠你这个贱人,这种日子才刚开始,你就好好享受舒家这种生活吧。
待舒清江走后,娇棠脸上的笑彻底挂了下来,冲着外头的茜碧说:“过来,把孩子抱走。”
到底是亲生骨肉,娇棠就算再不喜,也是金贵着的。“叫江妈妈好生看着,夜里雨大,常起来看着窗子。”
茜碧应着,上前小心翼翼抱了舒解语,交给奶母江妈妈后,又回了卧房里服侍娇棠。
舒解语心里这个痛快,虽说还不曾虐到这对狗男女,但是预想着娇棠即将过的日子,心里便是暗喜。
舒解语困顿极了,可仍是不肯睡,在江妈妈的臂弯里被晃来晃去,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声音。
茜碧将幔帐掀起后勾到两侧,偷眼瞧了娇棠的面色,转转眼珠儿劝道:“小姐,您就莫气了,您瞅着这好事儿一桩接着一桩,您还板着脸,岂不是把好运气都给挡走了?”
娇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儿,不屑道:“好事儿?哪桩?”
茜碧是自小跟在娇棠母子俩身边的小丫头,最是个伶俐的,见娇棠一脸的憋闷,小心蹲到床边劝道:“虽说万老太爷从不管您和夫人,可到了此时不是也没看着您这么不明不白的吗?这不也是将您记到名下了。若不是做主派人过来给您定了名分,舒家也不能动了休妻的念头啊。”
娇棠想起自己从小同母亲生活在狭小的院落里,想起那个爹,心里便是气,冷声道:“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感激他了。”
茜碧见娇棠越说越气,心说万老太爷在外头有多少外室进不得门,娇棠的结果还算是好的,便换了话题,笑道:“小姐,啊不,该叫大太太了。您瞧着,前头那个也没叫人费事儿,就给你腾了地方,您如今有了个小小姐,养了身子赶紧着再生一个,我瞧着大老爷也是个知冷知热的,您这福分大着呢。”
娇棠听得此话,心里算是些微熨帖一些,心道舒清江的模样,和对自己的情意都好,就差在那个娘身上。“好是好,可惜是个怕娘的,那老太太能对前头的媳妇做那事,对我也不定好到哪儿去。”
茜碧一听,不在意地笑道:“您担心这个,前头那个是只是个富户家的,您是什么身份,虽说如今只是认作义女,但您可是老太爷实打实的亲生闺女,哪个能越过你去!”
娇棠听得此话,心里方才敞亮些,信心十足地说:“待我身子好了,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我都给他拔了毛燎了。”
舒解语听得此话,不禁暗笑。娇棠指的一院子的莺莺燕燕,都是舒老太太塞到舒清江的房里人,她敢拔毛烤了,舒老太太定是好一番发威。困倦极了,舒解语想到此,实在支撑不住,便昏昏沉沉闭上眼。
迷迷糊糊间,舒解语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低语,竖起耳朵听了才发现是江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