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旗号官一声令下,箭发如雨,石落如蝗,铺天盖地般地直向顺昌城头罩了过去。
前队金军扶着高大的云车,要靠上顺昌城头,另一队着抬着巨木,奋力撞击着顺昌城紧闭的城门。
沸水、劲箭、滚石,不断由顺昌城头防守的大宋军队手中发出来,阻拦着金军的脚步。
城头上早已刀光剑影一片,以金兀术的眼力,可以清楚地看见宋军军士仍自按着一定的阵势,在各自领队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将每一个由高大的云车上跳上城头的金国士兵包围、击杀。
西城门启处,有一队宋军竟自开门冲杀了出来,与早已埋伏在侧的两队骑兵交撞在一起,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一场短时间内能结束的战斗。
金兀术微微眯眼,将手中韩常飞马传来的战报慢慢叠好,递给了旁边的完颜雍。
尽管接战不过数日光景,战况之惨烈,却是颇出他的意料。
顺昌城内的大宋军士,简直不像专务守城,而是还想着竭力往外冲,想着打出一条路。
几乎每天他们都分出一股到数股的部队,寻机突围。
以顺昌城内眼下区区数万人,据城坚守,力抗自己这三十万大军,人数上所居之劣势,本已相当明显。
而他们即不像是要放弃顺昌城,却又急于分兵突围北走,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居然还想着要弛援舒州城。
这几日来,自己截获了不少舒州方向宋军发来的求援急件,却也故意放了几批进城。
他就是要让顺昌城里的将领知道,舒州城下,现在同样屯积着大金国的三十万大军。
从截获的信件与顺昌城内宋军的反应来看,大宋国的天子皇帝,看来真的是被困在了舒州城内。
如此一来,顺昌虽险要,却再不是自己的首要目标。
宋国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他们的天子皇帝来得更重要。
“‘数千步外,慑人魂胆,弓弦响处,一箭穿心’?!早就听说这个韩常被南朝打怕了,一味畏敌怯战,只知夸大敌军之勇猛,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三十万军攻一个小小的舒州城还用得着这么快就动用那两件神器?!四王叔,我们……”
完颜雍一边看着手中的军报,一边嘟囔着,抬头处,却正撞见金兀术那闪射着冷冽寒光的眼神,这才自觉失言,连忙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望向茫茫天际,轻轻一声叹。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韩常。
自己昔日独提一军,破宋之后,追击南下,屡破坚城,直直将宋国皇帝吓得漂浮海上的时候,韩常便是自己的先锋。
眼见自己即将可以把那个庸怯无能的宋国天子擒下,将南朝归于大金版图,但自己却发现自己算漏了一件事。
庸怯畏战的是宋国天子,却不是宋国的军人,与南朝的百姓。
昔日宋国几支军队没有了他们那个天子官家的胡乱指挥,各自独立组织成军之后,却是一改先前一团散沙的局面,各自依托宋地百姓,竟尔神出鬼没,战力大增。而自己所带的女真军队反倒成了孤军深入,四立无援。
自然,昔时自己若是决意以快打快,趁宋国军队初成之际,将其逐一击溃,凭借自己的用兵之法与女真骑兵的勇悍无双,或也可以勉力做到,只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如此一来,纵能灭掉那几只宋国军队,自己手上这支真正的由女真人组成的嫡系军队,恐怕也剩不下几人。
当时女真人刚刚征服辽地,根基未固,自己手上这支嫡系女真军可谓是女真立国的根本,也是威服其余渤海军、契丹军、汉儿军,使其不敢对大金生出异心的唯一凭藉,若是一旦与宋军强行对战,消耗殆尽,只怕立国未久的大金,便要四分五裂,烟消云散,纵使尽得宋地,也是得不偿失。
是以自己昔日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便再不存有一战而定宋室的念头,且战且走,及至夺川陕要地不可得后,便只是一意渡江北返,务求将这支女真主力,安然带回漠北龙兴之地。
毕竟当时女真人还未曾消化自己刚刚吞辽平宋之后取得的那份实力,在这个时候,以女真人的根本来搏南朝半壁河山,实是得不偿失。
然而哪怕在他自己的族人当中,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他昔日的这一番苦心。
虽然他威名素赫,哪怕在率军退回江北之后,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半句指责之语,但人前人后,却仍是有许多人颇有微辞。
韩常正是听不得别人说自己的半丝坏话,曾屡次公然与人相争,给那些坐在后方臆想的贵族官员们剖析形势,跟他们讲今日之宋军真实战力情况,却是由此而落下了畏敌怯战的骂名。
完颜雍的想法,其实代表了现今女真族新成长起来的这一代。
他与完颜雍、完颜亮这一辈新成长起来的女真人,在心理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自小被质于辽国为奴,尝尽苦楚,知道女真人曾是如何地弱小,而又如何地因弱小而受尽欺凌,是以他征战四方,只是想为女真人打下一块可以百世千秋生息于斯,再不必遭人白眼的乐土。
也只有真正在征辽平宋之战曾不顾生死冲锋陷阵的他们,才真正明白,眼下大金的局面,来得是如此的不易,甚至可以说是如此的侥幸。
若不是昔日辽国与宋国,都自昏君当道,屡屡自毁长城,只怕女真骑兵再如何骁勇善战,也不外能固守得住白山黑水间的那片基业。
而且扩张太速,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眼下大金境内,女真、契丹、奚、渤海、汉儿等各族并列,游牧与农耕并存,原本女真的的许多管制方式,再难适用,若再无法创建出一个有效的管制体系,只怕难免提前走上辽国的覆辙。
可惜完颜亮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自马背中长大,自小所见,都是女真人如何地英雄,天下无敌的女真骑兵,如何地赢取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是以在他们的眼里,四海九洲,理所当然地要匍匐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当然也包括这个统辖江南半壁的宋室王朝。
于是他们根本就不管以后,只看眼前。
他们只喜欢享受眼前这一刻征服的快感。
任何的谨慎经营,在他们看来都完全是多余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女真人是天生的征服者,又哪里需要去担忧日后什么所谓的生息之地的问题。
是以自己这次主动请缨,领军南下,一方面固然也是以战逼和,取得川陕战略要地;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由自己出面,与近来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的宋室签下长久的和平协议,毕竟自己在女真军方德高望重,以自己之手签下的宋金和约,至少在自己有生之年,只怕也不会有太多人有胆子想去更改。
对于宋国汉儿军队的潜力与韧力,他是深有体会,也是深自警惕。
在没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他再不想逼宋国汉儿做背水一战。
尽管平日里他们似乎是庸庸碌碌的温驯百姓,然而一旦触到了他们某些不容退让的原则,他们却可以在转眼间变成足以吞噬百万大军的虎狼。
眼下若能在舒州城擒下那个宋国的天子皇帝,无疑是达到自己目的的最理想的方式。
只可惜,不知何处凭空生出来了这么一个宋监军。
数千步外,慑人魂胆;弓弦响处,一箭穿心。
金兀术微微皱眉。
从韩常的字里行间,他可以读出那份深深的惧意。
那一箭射落的,只怕不止是那个宣读战书的骑士,还有舒州城下三十万将士的军心。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韩常动用那两尊神器的请求。
他与韩常都是曾追击过那个宋国的天子皇帝的人,是以他们都明白,对付宋国军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激起这位庸怯懦弱的宋国天子最深的恐惧。
他在将那两尊神器悄悄运至韩常军中,让其带至舒州城下的时候,本来便存下了借此威慑的念头。
这两尊由早已在女真人中,被当成神一般存在的“魔神”蒲察玄灵亲手制成的神魔塑像之中,蕴含了能够召唤地狱黑火的恐怖力量,本来就是此次征宋的最大凭藉。
自昔日辽国上京城下击杀辽国“武圣”耶律惊后,便再没有人看过这位女真人中的武中之神出过手,近数年来,蒲察玄灵更宣称自己已然忘却了一切的武功,只是终日鼓捣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虽然金兀术对这位武中之神本来便有着十分的崇敬,便也直至亲眼看到那两尊神魔塑像所喷发的地狱黑火的威力,才知道究竟这根本已然脱离了正常的“武器”的范畴。
若能大批制造,据此攻城,或许真的可以荡平天下,无往不克。
只可惜蒲察玄灵始终不肯将制炼之法传授予人。
而自己也明白,要管制一片土地,比要征服一片土地,要来得困难得多。
他并没有对韩常多嘱咐什么,因为他知道韩常会明白他的意思。
这两尊神器只可用来威慑,而不可真正倚之攻下舒州城。
如今宋国兵权重新回到那班武人的手中,若是宋国的天子皇帝有了什么闪失,只怕宋金之间,再无和平共存之可能,而是必然要演变成不死不休的生死决战。
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天渐渐暗了下来,却是不远处一大片浓浓的雨云,渐移渐近。
金兀术微微皱眉。
四野空旷,以他行军打仗经验之丰,自这雨云移来的方向,他几可推想到舒州城方向恐怕刚刚下过一阵大雷雨。
尽管蒲察玄灵曾言地狱黑火绝非凡间之水所能浇灭,但他的心里却仍然浮起了一丝担心。
不管如何,水能克火,雷雨骤至,只怕无论那两尊神器如何神妙,只怕也是要受到一定的影响。
金兀术将眼神投向那舒州城所在的方向,微微吁了口气。
更何况,韩常的对手,是那个至今为止仍然让自己觉得高深莫测的宋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