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云燕的尉迟晓听说兑国终究是加入了战局,她还听说泉亭王将不日回京。
最近云燕城里的传言很多,有人说泉亭王重伤,从前方回来的一路上都躺在马车里。也有人说泉亭王其实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任何人见他下过马车。可尉迟晓还是一封一封收到唐瑾的来信,而且一封比一封长,最近的一封便连沿路风景都一一描绘,甚至还在信笺背面用写信的紫毫勾勒出一副小画,树木街道分明,纯在写意。
尉迟晓心里越来越清楚,兑国会出兵也许是彻底中计了。她不知道该惆怅,还是该欢喜,毕竟她的夫君无病无痛的回来了。可是,兑国君臣全然落在这计谋里,这总让她想起“天命已尽”这个词。
按照信中所说,唐瑾回来的日期便在今天。芳歇苑里的杜鹃花刚刚抽出花苞,果然如他所言——“杜鹃开日,必不独赏。”
就在尉迟晓等候唐瑾归家的时候,门上的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陛下来了!”
尉迟晓原本只穿了居家的衣裳,端木怀突然而至,她来不及更换,理了理衣饰就出去见驾。出来方知端木怀是送唐瑾回来的。
马车停在芳歇苑大门前,四周有禁卫于道路两旁把守护卫,端木怀先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再走到唐瑾的马车前。跟随唐瑾出征的秦艽和阿魏亲自抬了担架在马车旁站了,一旁有内监打起车帘,端木怀进了车厢两手将唐瑾抱出来放在担架上,后者紧闭着双目,手臂自然垂下,没有一丝力气。
皇上不苟言笑,眉间愁云密布,一路上说着“当心”,扶着担架进去。见芳歇苑上下的见礼,端木怀连看都没看就摆了摆手免了,一双眼前盯着唐瑾一刻都不曾离开。
尉迟晓心头骤然揪起。他、他真的伤了?还伤得这样重!
到了春眠院的正厢,端木怀让其余人等都下去,只有尉迟晓跟着进了屋。就见巽君从担架上把唐瑾打横抱起往床上一扔,没好气的说:“到家了,别装了!”刚才所有的担忧之色,瞬时消失无踪。
唐瑾打挺起身,哪还有一点病色?他这边冲端木怀挥挥手,“行了,你的戏也演完了,回宫去吧。”
“小气,连饭都不留。”端木怀这么说着摆摆手就走了,“明儿我派两位太医过来。”
“是,臣不送。”唐瑾冲着他的后背说,连身都没起。
“不指望你送。”端木怀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并且越飘越远。
唐瑾不去送,尉迟晓还是送皇上出了二门。按照臣妇之礼,恭送皇上回宫。
尉迟晓回来时见唐瑾换了一件往日在家中穿的琥珀色逢掖,四仰八叉的躺在百鸟朝凤大床上。一别数月,方才回来又是见驾又是担心又是吃惊,尉迟晓一时在门口站住,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还未开口,唐瑾一骨碌起身,一把将她抱住,顺势就往床上带。
“啊!”尉迟晓短促惊呼,下一刻人已经在他怀里了。唐瑾躺在床上,她躺在他身上,裙裾与他的衣袍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你干什么?青天白日……!”
话还没说完,她的唇已经被密不透风的亲吻堵住。津津甜唾,舌尖纠葛,脉脉春浓,微微气喘。直吻得她星眼朦胧,金钗斜坠,高梳的朝云髻散乱的摊在枕边。
“想不想我?”唐瑾将她紧紧的圈在怀里。尉迟晓还未答,他又说:“吓死我了。”他单手箍着她的身子,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抱在怀里。
“我没事。”
“真没事吗?”唐瑾稍稍推开,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
“你这不都看见了?”尉迟晓说,“你呢?你好不好?刚才怎么抬着你回来的?”
“那都是给人看的。外面不是传我伤重吗?他不亲自送我回来怎么显得君臣情深?不是还要派太医来吗,都是给别人看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尉迟晓问。
“突围的时候中了一箭,正好伤在大腿上,回营的时候就被抬了回去,才被讹传成伤重。”
尉迟晓有些明白了,“所以你将计就计?”
“对,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回来看你?”唐瑾一笑百媚,万种妖娆。
尉迟晓知道他说的不全然是实话,唐瑾没有说出的另半句话是:“不然怎么诱兑国出兵?”她没有戳穿,向唐瑾问道:“现在都好了吗?”
唐瑾斜偎着她的脸颊,“这都几个月了,早就好全了。”
她忍不住又问:“真的吗?”
唐瑾放开她起身,在地上转了一圈,“看吧。”而后坏笑着凑到她耳边,“不然看详细些?”
刹那后,尉迟晓明白过他的意思,不禁满面绯红。唐瑾搂着她大笑,“放心,你身子不好,我不会的。”
这样的暧昧之中,使她想起一件事情。尉迟晓拽着唐瑾的前襟,低眉说道:“这些日子我想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该有个儿子。”
唐瑾敏锐的注意到她的措辞,她说“你该有个儿子”,而不是“我们该有个孩子”。她的意思仅仅是泉亭王需要有一个继承人。
“我的孩子必须是我的妻子所出,而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
“……别人在你这个年纪,孙子都快抱上了。”
唐瑾大笑,“卿卿是嫌我老了?”
就在说话间,尉迟晓已经被他压在床上。银牙与朱唇厮磨,唐瑾细细的品味着她的一丝一缕,樱唇,粉颊,纤颈,在抚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时,唐瑾停了手。尉迟晓眸中水波流盼,娇喘连连,弱不胜衣。
唐瑾顺着她的后背,“不该闹你。”
尉迟晓依在他怀里,感觉到他挥剑持节的手掌有力的顺过自己的脊背。她不想动,就静静的任时光流走。若光阴能在此刻停止,再不去想国家权谋,就与此人安静依偎,那该是怎样奢侈的韶光。
耳中且听唐瑾说道:“反正旁人都以为我伤重,就趁这个机会,我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好不好?再过一个月,天也热起来了,我们搬去叠翠园住如何?那里水多,总是凉快些。”
“好,都好。”她不自禁得向唐瑾怀里挪了一寸。
——————
唐瑾回来数日,听闻了端木怡之事,了然的“哦”了一声。
“那就好好养着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和妻子在叠翠园里赏竹,外面通传端木怡求见。
从年前被杖责之后,尉迟晓为端木怡请了云燕最好的大夫,而今背上鲜血淋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还有些疤痕没有尽消。
“不见。”唐瑾的答案就两个字,连理由都懒着想一个。
小厮答应了便去。
唐瑾做戏倒是做了全套,在卧房里着实躺了几日。即便能起身了,他也只做无力行走的样子,在家里也要坐肩舆。这边便让人抬了,和尉迟晓往望山楼去。
望山楼外湖池旁有一旱舫,舫上立汉白玉条案,条案高矮恰好齐腰,可铺纸作画。
这厢唐瑾刚让人把纸铺上,墨还没磨匀,刚才那小厮便又来了。
“让她回去。”唐瑾头也不抬的说。
“是……三爷来了。”小厮说。
“……请进来吧。”唐瑾挥挥手让人把笔墨收了,也不往别处去,拉着尉迟晓就在那旱舫里坐下。
旱舫里摆了六把座椅,隔开后门的隔断前两把,左右各放两把。座椅间摆小案,三面有条桌摆在窗下,上置金玉摆件玩器不一一细数,唯隔断上以珠贝所绘“游于濠梁”的典故十分别致。
唐琰进来先对大嫂一拜,尉迟晓自然起身还礼。她是第一次见唐琰,面前是个很俊秀的青年,浓眉大眼,身材高挑,有一种少年人的美感。
唐琰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侍婢端上香茗。唐琰道:“听说大哥伤重特来看望。”
“也没什么,有娇妻在怀,养一段时间就该好了。”唐瑾笑说,“今儿怎么没带诺儿和谂儿过来?”
“他们两个调皮,怕来了大哥这儿打扰大哥休息,”唐琰说,“看大哥气色倒好,早知道就带他们来了。一早儿出门的时候,他们还缠着我要来。”
“过几日就是端午,不如带着他们两个来这儿住几日,京城里总归热闹些。”唐瑾说。
“大哥这么说当然好,我就多有打扰了。”唐琰说,“说了这会儿话,还没问大嫂好。”
“三爷客气。”尉迟晓含笑应了。她星眸澄澈,一身木兰色的曲裾,安坐在唐瑾身旁,很是仪静娴雅。
“我哪里当得起大嫂一句‘三爷’,不过和大哥一样叫‘三弟’吧。之前一直没能来见大嫂,不过现在云燕城没有不知大嫂贤惠的,我亦是久闻盛名。”唐琰作势抱拳。
尉迟晓掩唇,“三弟取笑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唐琰便告辞回去,说是隔日带了诺儿和谂儿再来。
唐琰回去,尉迟晓向唐瑾问道:“倒不常听你提起三弟家眷。”
“三弟在城郊有庄子,就一直住在那边。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就是诺儿和谂儿。”唐瑾与她细细说了。
唐瑾三弟唐琰没有考过功名,不过有祖上阴德,名下田亩颇丰,也过得逍遥自在。他家中有一妻二妾,长子唐谂是妾侍所出,二子唐诺则是嫡出。这些倒没有什么,只是尉迟晓又和他聊起另外两位弟弟,也皆无官位。她心中奇怪,就是仅凭祖宗荫庇谋个闲职也不是难事,何以唐家三个庶出的儿子都没有官爵?但这事不当问,她也就没有问出口。
——————
过了两日,唐琰果然带了两个儿子过来。唐谂七岁,唐诺五岁,虎头虎脑,都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兄弟俩感情很好,进门唐诺绊了门槛摔个跟头,正瘪嘴要哭。唐谂回头扶他,“弟弟是男子汉,男子汉不哭!”
唐诺起来,抹抹眼睛,大声答:“嗯!”
这样的小事还是唐琰进门的时候说的。
山响草堂里,唐瑾安坐椅上抱起唐诺,“诺儿是男子汉,让大伯看看。”
唐谂人小,抱着唐瑾的腿,“谂儿也是!”扬起的小脑袋分明在说“我也要抱”。
唐琰道:“谂儿过来,大伯身上有伤。”
“不妨事。”唐瑾单手挽着诺儿,腾出一只手弯腰捞起谂儿,两个孩子在他怀里咯咯直笑。唐瑾向三弟问道:“弟媳怎么没来?”
“庄子上还有事,她走不开。”唐琰说。
“哦,我还想着碧儿嫁进了宫,她来了能和卿卿说说话。”唐瑾情不自禁看向坐在身侧的妻子。
尉迟晓微微一笑,回应他的目光,心里却有所叹惋。他,是很喜欢孩子的。
太医说她的身子没有养好,不易有孕,即便有了也生不下来。先是中箭,后是中毒,夫妻敦伦之事对她而言也负担颇大。
入夜,唐瑾和妻子在望山楼歇下,安排唐琰和两个孩子住在北面的小院里。
楼外是夜风吹动湖水的细碎波浪声,尉迟晓翻了个身,身后一只手将她搂住。
“又睡不着?”唐瑾问。
“吵醒你了?”尉迟晓转过身对着他。
“没有,我也睡不着。”夜色映出他含着微笑的容颜,“在想什么?”
“在想……诺儿和谂儿很可爱。”尉迟晓握着他的前襟,像猫儿一样偎着。
唐瑾明白她的意思,拽了被子把她的后背盖好,“太医说你身子还没好,要再养一阵。”
“……我知道。”她眉间一点幽怨,像是有梨花点的眉心。
唐瑾贴着她的脖颈悄声笑说:“……我也想。”
他暧昧的暗示在夜里氤氲,尉迟晓推开他,“快睡觉!”
——————
谂儿和诺儿稚气可爱,又正是淘气的年纪,叠翠园里的湖石假山,凡是能爬的地方没有这两个不去的,山响草堂前那座三人高的假山更是他们最好的玩处。假山建时为其趣味,唐瑾将山中镂空,设计成八卦阵之型,绕入山体石中犹如迷宫,磴道曲折,洞谷幽深,四处皆是道路,若不识得道路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而那山体中又另有穹顶石洞,其中凿水井,摆石桌,可以烹茶对弈,格局极为精妙。
唐谂和唐诺来的第二天就看中这个地方,唐瑾“重伤未愈”无力带他们进去,尉迟晓便说:“那跟我进去吧。”
唐瑾记得只有初来时,他带着妻子在这山中石洞里手谈过一局,后来各色事情忙碌便再没来过,她贸然进去岂不迷路?
尉迟晓笑说:“等我出来时,夫君就知道了。”
“稍等一下。”唐瑾叫来妙音嘱咐,不多时妙音就拿回一个兔形陶埙。他把埙塞进尉迟晓手里,“实在出不来就吹一下,我进去寻你。”
尉迟晓含笑收了陶埙,领着两个孩子进去。唐瑾和唐琰在后面的山响草堂里摆了棋局,两人方在棋盘上摆开阵势,就听见外面假山里传出阵阵笑声,两个男人也不由笑了。
“大嫂和那两个小子倒是很投缘。”唐琰说。
“伯母和侄儿自然是投缘的。”唐瑾按下指尖的白子,“我正巧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大哥只管说。”
……
堂外假山里的笑语直到一两个时辰之后才停下,唐瑾抬起头,见尉迟晓牵了两个孩子出来,正往草堂这边走。
诺儿性急先往草堂里跑,扑到父亲怀里急着炫耀,“爹爹、爹爹,那里面可好玩了!里面还有个石桌,还能从井里打水,那个桌子上还有茶杯!大伯,你说里面是不是有神仙住?怎么还有棋盘?那个棋盘还是白的、滑滑的!爹爹,那里面最窄的地方只有这么窄,就这么窄!”他边说边用手比量,“而且里面绕啊绕的,好多路,伯母说里面是按照八卦阵设计的!特别好玩!爹爹,我明天还能进去玩吗?大伯,我能吗?”
唐瑾见领着谂儿进来的妻子略有倦意,对他说道:“伯母身子不好,得歇两日才能带诺儿进去玩。”
后进来的谂儿向唐瑾问道:“大伯,八卦阵到底什么样?伯母说八卦阵变幻、变幻……”他一时想不起那个词,仰起头向尉迟晓求助。
“变幻莫测。”尉迟晓微笑着向他提供了答案。
谂儿懵懂的点头,依旧看向唐瑾,“那八卦阵到底是什么?”
“就是按照万物的规律制造的阵法。”唐瑾尽量用孩子能懂的方式解释。
“那和‘八卦’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八卦’?”谂儿又问。
“谂儿学到《道德经》了吗?”唐瑾问他。
“师父刚讲了第一篇。”
“那谂儿该知道‘道’了。”
“师父说‘道’就是天地之大。”
“这么说是对的,所谓‘道’……”唐瑾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开始解释,解释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再讲八卦变六十四爻,接着说奇门遁甲,九宫算图,而后画出阵图和他说明。
等都说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诺儿早就无趣的在唐琰怀里睡着了,难为唐谂还睁大眼睛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的伯父。
“谂儿竟然喜欢这个?”尉迟晓对大睁着眼睛的孩子打趣。
“唐家男儿自然喜欢!”唐谂小大人一样大声回答。睡在父亲怀里的唐诺,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
尉迟晓有心逗他,对唐谂说道:“你和伯母说说为何唐家的男儿就会喜欢。”
唐谂一本正经的说:“唐家自我大巽立国至今,传三十七代,皆我大巽名将,无一人不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他的神情自豪,原本在这个年纪也就不可能明白何谓“马革裹尸”,三十七代皆“战死沙场”又是何等样的惨烈!他只是作为一个孩子,自豪的背出家族的历史而已。
尉迟晓脸色白了白,没有意识到唐瑾自身后安抚的搂住她。她还是对唐谂笑了笑,“谂儿好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