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金陵湿寒,文珑一来就被轩辕舒叫进暖阁。
“路上冷了吧?”轩辕舒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热着的暖炉,暖炉上暖了热茶,“快来喝杯姜茶!”轩辕舒话音刚落,就有得力的小内监提了炉子上的茶壶倒上热茶奉于站在地上的文珑。
轩辕舒道:“过来坐,站在那干什么!”
文珑端着茶躬身行了礼,毕恭毕敬的道了声“不敢”。
“客气什么?还得我拉你过来不成?”
文珑又行了一礼,才上去坐了,说道:“记得陛下素来是不爱喝姜茶的。”
轩辕舒看他皱着的眉头,大笑起来,“你不是也不爱喝?放心吧,这茶是甜的,御膳房新琢磨出来的方儿,你尝尝。”
文珑掀开杯盖尝了一口,“是菊花的香气。”眉梢微不可见的皱了皱。
轩辕舒又笑起来,“还是难喝是吧?”
文珑笑得无奈,他倒并不是厌弃姜茶的味道,只是素来体寒这驱寒的姜茶有些喝伤了,也就一向不爱碰它。
轩辕舒心情大好,“我就说这姜茶怎么做都不会好喝!兑了菊花味道更是怪里怪气。”
文珑放下茶杯,“陛下召微臣来,不止是说姜茶吧?”
“你先喝了再说话,这一路过来天冷,别再积了寒气。”轩辕舒说。
文珑喝了一盏,轩辕舒才说:“柘城之围暂解,前两天一直想问你件事,今儿总算是得出空来。”
“臣恭听圣意。”
“前几日我听你提起菲菲的时候只叫长宁,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皇上特地召了御史大夫来,竟问得是儿女间这等无聊的小事。文珑倒不奇怪,平平淡淡的说:“没有大事,到底是臣不能高攀。”
“什么不能高攀,以你的身份能算高攀?肯定是文老夫人不喜欢菲菲。”轩辕舒说着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又神神秘秘的说,“要不要我下道旨,给你赐婚?”
文珑道:“臣不欲不孝。”
“赐婚能算不孝?”
“忠臣出于孝子之门,臣不敢。”
“你对菲菲有心,何必拘泥这些?”
“臣已无心。”
轩辕舒闲闲的敲着矮桌的桌面,“那天在御史台外,不是你叫内监陪她去找不群的?”
“是。”文珑平声答道。
“还有那日下雨,在宫门前不是你让人给她送的伞?”
“陛下明察秋毫。”
“这分明就是有心!”
“既然不能有意,怎么还会有心。”文珑起身长拜,“望陛下成全。”
“你……这……罢了、罢了,过来坐吧。”轩辕舒说,“这还有件事,柘城之围解了,泉亭王近日就当与尉迟卿到金陵了。”
这件事情今日小朝会上已经定下,泉亭王仗义相助解了柘城之围,自然要以王爷的大礼相迎。轩辕舒此时与文珑私下提起,怕是别有深意。文珑想了一遭,说道:“泉亭王只能迎,不能用。”
轩辕舒赞同,“是这么个话。”
“虽然我国与巽世代交好,并无兵戈之争,但以微臣之见,那不过是因巽国几代君主庸懦,而我国又有长河之险,易守难攻。”文珑侃侃而谈,“据臣所知,端木怀器怀聪敏,非常之人,绝非庸懦之主。因而,泉亭王来京当以上方之礼迎之,多赐予美女好玩,却万不可用其智谋,以防盛名于我国之内,动摇百姓之心。”
“若是与巽使者往来呢?”
“陛下是想……和亲?”
“正是,”轩辕舒道,“既然唐子瑜有意于辰君,端木怀又对他青眼有加,我以尉迟辰君封为公主聘之,正是皆大欢喜。”
“和亲或可。”文珑道,“至于他意则不可,至少此时不可。”
“为何?”
“陛下意欲和亲,可是希望两国联合以灭离国?”
“玙霖深明我意。”
文珑道:“巽国实力远在我国之上,虽无有全灭离国之力,然则论及兵精粮足并非离国可以觊觎。如今联巽灭离,陛下以为灭离之后,谁将首当其冲?”
轩辕舒沉思着点了点头,“有理。不过,离国此次并未伤及根本,呼延遵顼又好大喜功,定然不能善罢甘休。”
文珑道:“泉亭王之事,若用之,恐是险招,非置于险地不可用。陛下此时不若示好于他,日后一旦别无他法,也可一用。”
“可以和亲,不可以此图离,是这样的意思吧?”
“正是。”
轩辕舒点了点头,“那就先算和亲的事吧。我若以尉迟卿送他,也是大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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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亭王的王驾在除夕之前到了金陵城,言节留在柘城提防离军反扑,卢江则要回京复命也一同回来了,中间又夹了尉迟晓的马车,一行人虽然从简也是一二百人的阵仗。丞相吾思亲自率众臣工在应天城门外迎接,唐瑾不过是按照寻常之礼,到宫中见过轩辕舒,说了此番来金陵的目的。
唐瑾远从云燕而来,并非只为一女子,更身负皇命,有与兑国结盟并离之一。轩辕舒对这位异国王爷口头应允,又说两国结盟之事需从长计议,便定下使者往来,缓缓商议,不在话下。
这番说过,轩辕舒并未安排唐瑾住进金陵的驿馆,而是赐了尉迟府近旁的一处宅子,给唐瑾及从人安置,又赏赐了许多珍玩宝器。不过奇的是,轩辕舒所赐的这宅子里却没有半个服侍的人。
唐瑾见府内摆设家具齐全,唯独不见仆从奴婢,便笑了,对左右说道:“这件事做的细致巧妙,颇有心思,应当是吾丞相所为。”
左右不解。
唐瑾道:“赐宅而不与宅同赐奴婢,是为了规避监视我的嫌疑,这样的示好确比旁的用心很多。”
以唐瑾在云燕的富贵,对这宅子自然没有兴趣细看。他让身边得力的甘松安排宅内诸事,自己便往尉迟府去。
尉迟府的门子可并不认识什么泉亭王,就见一个艳色绝世的公子带了个腰间佩剑的从人。门子愣住,一时拿不准这是一位公子,还是一位女公子。他还想着自己的职责所在,又见来人装束不凡,便问是何事。
唐瑾身边的苍术刚要报上泉亭王名号,便被殿下止住。唐瑾只道:“我找太常大人身边的我闻姑娘有些事情,还望通报一声。”
苍术得了殿下示意,向那门子塞了张银票。
有钱自然好说话,门子道:“我闻姑娘在我家大人身边极为得力,恐怕一时半刻不得工夫,还请公子多等一会儿,我这就让人去叫。”
唐瑾倒真像是个平民公子,极为礼敬的道了声“有劳”。
门子叫了人去请我闻,便关了门。苍术对唐瑾小声道:“王爷怎么不报上名号?咱们在云燕什么时候等在人家门口过?”
唐瑾笑说:“以她的性子难不成我报上名号就会让我进去?”
苍术明白了,也笑,“王爷好心思,有我闻姑娘带路可就方便多了。”
大约过了三刻,我闻才姗姗来迟,一开门见是唐瑾连忙跪拜,“奴婢不知是王爷,奴婢见过王爷!”
那门子更是吓住了,赶紧跪下。
唐瑾随和说道:“别跪了,我路不熟,还不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我闻站起来,笑道:“这几年宅子是扩了不少,王爷和我来吧。”
进了宅子七拐八绕,过了两个院子又穿过一个小花园才是尉迟晓的住处。
唐瑾边走边问:“她还住在临风阁上?”
临风阁是庭院水旁假山上一处八角双层的小楼,因借了山势,俯瞰出去可见金陵远景,是尉迟晓刚到金陵时便建下的。后来官位擢升,府邸几次扩建,这临风阁都留了下来。
“是,小姐一向喜欢临风阁的景致。”我闻答。
唐瑾左右看去,“这临风阁附近的山水倒是没变,只是她有伤在身,阁上风大,若落下病可怎么是好。”
“太医令也是这么说的,临风阁二楼的窗是不让开的。”我闻笑说,“小姐刚才还抱怨呢。”
到了临风阁的楼下,唐瑾停住了脚步,他对我闻说:“我这样上去她必然生气,你上去告诉你家小姐一句话,她会请我上去的。”
“什么话?”我闻好奇的问。
“你就说:‘陛下赐了泉亭王宅子,就在临街的巷子里。’”
“就这样?”
“就这样。”
“好,请王爷少待。”我闻福身,提裙上楼,将那话原模原样的对尉迟晓说了。
原本靠在床头微合双目的尉迟晓睁开眼睛。她心里已经明白,陛下赐了宅子,还在离尉迟府这么近的地方,毫无疑问是想用自己来拉拢泉亭王。但这样做的原因,她一时还想不到,按理说此时向泉亭王示好并不是上策。
不过,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只是个男人?况且……她也并不……厌恶他。
唐瑾被请进了楼,尉迟晓披了件褙子坐在楼下的小客厅里,客厅布置简单,除了几件器物字画可以看出是有来历的以外,余的不过是寻常客厅的样式。
唐瑾进屋见她端坐在椅子上,竭力坐稳,嘴唇微微发白,不免心里一阵懊悔。她刚回来歇下,为得自己又起来,到底是他太性急了。唐瑾道:“何苦起来?”
尉迟晓微微一笑,半嘲道:“难道王爷让我在闺房会客?”
从柘城回金陵这一路上,尉迟晓一直对他不爱搭理。唐瑾已细想过多次,此时说道:“卿卿,当年之约是我来迟,你生气也是自然,要打要骂都随你,别这样苦着自己可好?”
听到“当年之约”四个字,尉迟晓顷刻就红了眼睛,到底是忍耐着没落下泪。定了定心绪,眸中凝起寒光,她方说道:“王爷是我朝贵客,晓不敢造次。”
唐瑾不顾礼仪身份,在她面前半跪下来牵起她的左手,他道:“你必然明白为何兑君赐我宅邸,而且就在尉迟府近旁,此时你已不必顾念那许多。如此还不肯原谅我,便是当真对我灰心了,是吗?你说个法子,只要你能再信我,唐瑾定然万死不辞。”他如此笃然,如青山不改。
尉迟晓想要把手抽出来,抽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当她抬起右手想要推开他时,唐瑾自己松手了。
“别动,别伤着自己。”唐瑾柔婉的央求,尽力轻柔的制住她。
“不要这样……”面对他的关切,尉迟晓无法控制的颤抖,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换做平稳的语调说道:“王爷请自重。”
唐瑾喟叹,两弯娥眉似蹙非蹙,他道:“我送你上去吧。”
“如是、我闻自然会送我上去。”尉迟晓说。
“你这个样子怎么走上去?我抱你上去,好不好?”他恳切的与她商量。
尉迟晓倔强的撇过头,硬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
唐瑾道:“若兑君将你赐予我呢?”
尉迟晓一怔,无话可说。
“我抱你上去,别乱动,小心碰到伤口。”唐瑾从右侧低下身抱起她,正好避开她的右肩,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然而将她安顿好,唐瑾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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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唐瑾没有来,日上三竿,文珑在尉迟府门口下了马车。
他来时正是正午时分,尉迟晓正在用饭,便有人来通报随国公来了。尉迟晓半靠在床上,坐在床边的如是手里端着粥碗。尉迟晓将勺子放回碗里,笑道:“玙霖这个时候来,是看准了时间来蹭饭的,让厨子里准备几个好菜,要温热补身的食材,别放寒性的东西。”
我闻应声去了,没多一会儿文珑就在尉迟府内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来了临风阁。尉迟晓没有和他客气,披了件外衣依旧倚在床上。
文珑进门笑道:“不会怪我来蹭饭吧?”他着着厚重的棕红狐裘冬衣,却显不出身形臃肿,只觉得斌斌彪炳,一派文士风貌。
尉迟晓微笑,“这中午不来,晚上越发冷了,怎么能让你冒着夜风过来?”
“那我便不客气了。”文珑大大方方的落座。
“真没吃饭?”尉迟晓笑问。
“当真!”文珑假作严肃的说,“莫不是没我吃的?”
“那倒不是,就是我这儿只有薄粥,是委屈你了。”尉迟晓玩笑起来,指了指如是手里的粥碗。
“那也成啊,”文珑作势对如是说,“如是,还不去给我盛一碗,也好让我和你家小姐有难同当。”
如是笑道:“我家小姐哪能让国公爷喝粥啊,已经吩咐下去,让厨子里准备好菜了。”
文珑道:“那只有我一个人吃不是可惜了?”
尉迟晓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让如是把粥端下去,倒杯茶来。她喝了茶,才对文珑说:“玙霖是来当说客的?”
尉迟晓把话挑明,文珑也不瞒着,对她说道:“你平日多温婉的一个人,怎么对他就过不去呢?”
尉迟晓挥了挥手,如是带着屋内的丫鬟下去了。尉迟晓说道:“他怎么说服你的?”
“他不必说服我,”文珑温言,“相识这些年,你的心思我总还知道几分。”
“我没什么心思。”
“连说谎都不会了?”文珑唇边是一抹温润的浅笑。
尉迟晓叹了一口气。
文珑道:“有些话不能和别人说,还不能和我说吗?”
尉迟晓喟叹,“你想听什么?”
“比如,你怕他再失信于你,或者说,你怕他骗你。”
尉迟晓抬首看向他,好像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什么,唯有一口清气从她苍白的双唇中吐出。文珑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低头敛眉,眉间一抹愁思。
“我今年已经双十。”尉迟晓说,“他比我年长七岁,如今应是已有正妃。”
“他没有。”文珑说。
“他和你说的?”尉迟晓哂笑,“泉亭王瑰姿艳逸,在云燕风流之名远播,听闻曾有上元一宴十女献媚的佳话,怎会没有正妃?”
文珑忍俊不禁,被尉迟晓觑了一眼。他敛笑说道:“很多事情只有试过才知道,就像是用兵,也常会用疑兵探得敌人虚实。你一味拒绝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再骗你?”
“有一次还不够吗?”
“你又怎么知道他就是骗你?”
“不然呢?四年前他回巽,三年前端木怀即位,同年平定五王之乱,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让他如今才来,还传出诈死的消息?若是因国内动荡不安,仅仅这两年便安稳了吗?再说,要是为了国事这种理由,那理由也太多了,便永远别来好了。”
文珑听完,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尉迟晓被他笑得羞恼。
“行了、行了,”文珑边摆手边笑,“我知道了!”
“有什么好笑?!”尉迟晓一双星眸挟着寒光一扫。
文珑和气的说:“别生气,我不笑了,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也不给我点吃的吗?”
尉迟晓召来我闻,让她将饭菜端来。
文珑抬手禁住我闻,对尉迟晓道:“来时已经吃过了,和你玩笑而已。”
正说着,忽而有婢子来报,“廷尉大人与车骑将军来了。”
墨夜和卢江一前一后进来,前者手中提着后者的后襟,因为身高相当看起来更像是拉着对方的领口。
“我带这家伙来向你赔罪了。”墨夜说。
尉迟晓刚想问何罪之有,卢江先一步做礼,含笑说道:“未能如约护卫周全,都是小人之过。”礼数周全之中倒有一丝满足小孩子任性的玩笑心态在其中。
尉迟晓笑道:“你俩可真是一对冤家,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再说哪里是银汉的错?”
墨夜道:“这混蛋自己毫发无损,反而让你受了伤。”
廷尉大人一贯冷面冷心,只有对着车骑将军时才会露出几分普通人的样子,这便是金陵城中少女们私下里时盛传的一段趣话。有时在街上看到廷尉与车骑将军同行,都会有大胆的女儿在旁指指点点,掩嘴轻笑。
“你们两个的事,我可断不明白。”尉迟晓又对卢江说道,“只是日冉若是迫着你道歉才罢,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算是做了件积福积德的好事。”说罢轻声笑起来。
卢江也笑,对着墨夜笑得痞里痞气。领人来请罪的墨夜不去做声,他冷着脸,耳根却多了一抹红晕。
卢家与墨家是世交,儿时墨夜容貌柔和,颇像女儿家,卢江初见他时便弄错了,口口声声说长大了要取来做媳妇儿。童言无忌,长辈笑过一阵当做笑料来讲。两人渐渐长大,卢江为人豪爽不当回事,墨夜为了避嫌时常回避他。有一回墨夜躲他,卢江一急大喊了一句,“小时候咱俩在一起玩,还要谈婚论嫁呢,你怎么就不理我了?”金陵城中的女儿家们对这件事可是津津乐道。
尉迟晓不过闹墨夜一句,也不欲怄他,便问道:“夙夙最近怎么样?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夙夙是墨夜的胞妹,尉迟晓与墨夜交好,对她也十分爱怜,在京中时,时常看望。
墨夜答了。屋内四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各自告辞,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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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唐瑾亲卫队长之一。
苍术:唐瑾亲卫队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