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骤闻自己倚重的布政使李彧被人参劾、应天府派来拿人的锦衣卫不日将至北平,心下里又是骇然又是暴怒,连日暗压在胸口的那股怒气顿时就爆发了出来,发作了一番,却不妨被踢翻桌案的木屑割伤了手掌。眼见着殷红的鲜血从燕王手中流出,一旁侍立的柳升和房胜慌忙抢到跟前,扳着燕王的手掌,看着殷红一片,只觉得心惊肉跳。
朱棣却怒气未消,抬手将身旁的柳生和房胜一把推开,面目狰狞地狞笑起来:“哼,些许小伤算得了什么?如今他们要将本王逼死,本王不留些血,他们怎会甘心呢?”
朱棣紧捏着双手成拳,任由鲜血滴在地上绽成血花,神情十分的骇人。只见他发作了一番,忽然猛地大声吩咐道:“给本王备马,我这就回城去见李彧。哼,李彧是魏国公亲点的人,又岂会干那些贪墨的勾当?别人要陷害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本王倒要去看看,看谁敢动他分毫?”
柳升一听便急了,忙一把拉住要走的朱棣:“殿下且慢,万万使不得啊。下官来时道衍大师就曾一再嘱咐下官,务必要转告殿下——如今李彧乃是朝廷的嫌疑之人,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见他这个是非之人,否则恐会惹祸上身,功亏一篑啊!殿下——”
朱棣虽在怒中,可听说是道衍的意思,也不能不思量思量了,便停了步子,却还是不甘心:“他是无罪之人,本王尚不能去见?那要本王怎的?你又来此做的什么?”
柳升见朱棣发作自己,也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回道:“缉拿李彧回京,是皇上的旨意,任谁也是不敢违拗的!道衍大师吩咐下官请殿下回府,若是有事情也好有个照应。至于李彧那边,下官自会去见上一见。殿下若有什么话,下官也可带过去。李彧是魏国公旧人,也是殿下的信臣,他如今被人暗算,我们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李府但有什么需要照应处,下官定会照应到的。这一条,还请殿下放心便是!”
房胜是武官,却也算得是官场的积年,宦海沉浮数十年,最是知道里头的险诈之处,忙也上前来劝:“殿下,柳兄弟所言在理。李彧无论是否贪墨,如今都是是非之人,殿下若是搅和进去,只怕惹来不少非议,于殿下、于李彧,都不是好事儿。依着下官看来,还是柳兄弟的法子好一些,既可照应李府,也可探听消息。还请殿下三思而行才是。”
朱棣本就是深沉缜密之人,此时也早已品出里面的味儿来,冷着脸呆了呆,已是打消了亲探李彧的念头,却并不多言,沉着脸冷冷道:“给本王备马,本王这就回府!”
柳升和房胜一愣,情知自己所劝奏效,也不再多辩,稍一准备便随着朱棣打马直奔燕王府。直送朱棣入了府门,柳升这才自去寻布政使李彧,却不想李彧并不在府里。柳升无奈,想着事体重大,也只得耐着性子在李府苦等,须臾不敢离开。
此时的李彧早得了消息,知道自己大祸将至,早将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妻子老母也都送往了苏州老宅,这才独自漫步,沿街踱往了燕王府西南角的大庆寿寺。
大庆寿寺始建于金章宗大定年间,因内有海云大师九层灵塔和可庵法师七层灵塔,双塔均以八角密檐砖建,东西比肩而立,故而大庆寿寺有名曰双塔寺。寺内松树繁茂,树阴密布,景色十分秀美,更有流水横贯东西,前后以“飞渡桥”、“飞虹桥”相连贯通。
此时因是傍晚时分,原本游客稀少的大庆寿寺越发的清幽僻静。李彧行至二桥边,但见“飞渡桥”和“飞虹桥”上的金章宗的题字遒劲刚猛、王气逼人,可曾经横行天下的成吉思汗的子孙辛辛苦苦建立的金朝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想想自己从张士诚手下名声鹊起,至张士诚兵败流落街头,差点饿死路边,亏得魏国公徐达将自己救起,又一步步做到明王朝的布政使高位,可如今呢,只怕还是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如此起起伏伏,临到最后回头一想,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滋味儿。人活一世,祸福交替,可到最后都免不了成为一堆黄土罢了,曾经的祸,曾经的福,又还有什么意趣呢?
想着,李彧不禁万般感慨,呆了呆,悠然吟道:“宝刹都城内,今朝旷野中。浮图瞻宝志,书记忆刘聪。画屋烟花绕,青松雨露浓。徘徊增感慨,历落问英雄。”
一阵冷风袭来,李彧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而发直入骨髓,便在这时,忽然身后有人接口吟道:“书记去已久,令人动慨慷。但能成事业,不解制纲常。花落重城晚,云沉大野荒。
卢沟三尺土,春雨树苍苍。”
李彧闻声扭头看去,却是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胖大和尚,和尚身材很是高大,满脸惨白的病容,只一对三角眼闪着慑人的光亮,令人心底无端地发颤。只见这和尚嘴角吊着笑意,不紧不慢地趋步而来,口中调侃道:“这位施主好重的暮气啊。如此春色,生机勃勃,怎得就惹出施主如许黯然神伤呢?”
“‘但能成事业,不解制纲常’......大师好大的志向啊”,李彧打量着来人,一边反唇相讥道:“如此志向,倒不像是出家人了——”
黑衣和尚轻轻一笑,毫不介意地来到李彧跟前,上前端详了片刻,忽然道:“施主气宇沉稳静娴,必是有才之人。眉宇间藏着贵气,怕是官身吧?”
李彧一愣,冷冷道:“大师眼力倒好。只不知佛法普度的高僧,何时开始也学那些江湖术士,替人看命相面了?”
“佛法可渡世人,可是何为世人?”黑衣和尚一笑问道。
什么是人?李彧被问得也是一愣,又如何能答得上来?
和尚得意地笑了起来:“世人皆有一副臭皮囊,此乃形也。世人所历之事不同,所读之书不同,气宇自也不同,此乃神也。形神兼备,则是世人。佛要普度世人,又如何能不知世人?”
这确是闻所未闻的一番高论,李彧也不禁心服,这才恭敬了起来:“大师高论,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大师法号?在这大庆寿寺里司何职?”
“贫僧法号道衍,乃是此间住持和尚”
“啊?原来是道衍大师?”李彧惊道:“哎呀呀,在下北平布政使李彧,来此正是有事要请大师帮忙的啊。不想在此遇上,真是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