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夜寒气逼人,燕王府东跨院的演武场已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偌大的院落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北边一间门房里闪着一支暗暗的火苗。想是门房的窗户没有关严实,留下了一道小缝,冷风便透过缝隙灌进屋内,吹得烛光不住地摇曳不定。
道衍穿一身青布袍卦,颠着硕大的身形闪到朱棣身侧,眯着慑人的三角眼朝房内瞧去,只见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油灯,油灯的捻绳已近乎烧尽,火苗极小,在寒风的吹拂下要熄不熄、似灭不灭。八仙桌旁,一张铺着棉絮的木板床靠墙而立,床上的铺盖早被掀开,一名衣着单薄的俊秀青年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上面,成一“大”字形。仔细听去,这人睡得深沉,呼吸似有若无,竟不畏冷。
“咦?!”道衍有些吃惊,身子又往前侧了侧,仿佛要看得更仔细似的,双眸凝视青年的面庞许久不动。
“大师?大师?如何”,朱棣见他模样,也是诧异。
道衍面色肃然,微一点头便转身踱回院内,满面沉思模样,也不觉雪花萧瑟。这倒更令朱棣和随侍的郑和不解了,跟步在侧,满腹狐疑地注目于他。
许久道衍方回过颜色来,觑着朱棣悄声道:“此人有龙凤之姿、开创之能,乃乱世雄杰也。只是体态单薄了些、眉宇之间也过于清秀了些,若能学汉之张良,修文学道,不失自全安乐之道,只是功业便会欠缺。可是此人却弃文修武,且武艺高强,看来此人此生虽得功业,却必将刀头舔血,难得太平安乐啊。”
“那......此人是否可用?”朱棣听他说得险恶,也是有些吃惊。
道衍忽然噗嗤一笑,拱手道:“如此人物当然可用,贫僧还要恭喜殿下才是,帐下人杰层出不穷,此乃是大吉之兆啊。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万事不由人啊!哈哈哈。”
朱棣听了浑身一震,旋即克制着心头噗噗乱跳,舔了舔冻得发冷的嘴唇淡淡道:“那......大师认为,此次山阳之行,便让纪纲去?”
道衍望着空中飘下的雪片想了想,摇头道:“殿下莫急,贫僧除了要观观形,还要查其言!明日......”
“要观在下之言,又何待明日?”一声音忽然从众人身后响起,转身看去,却是那沉睡的纪纲不知何时已经踱了出来。
见朱棣等人愕然,纪纲歉然一笑,兀自吊儿郎当模样:“殿下莫怪,在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在下自幼便耳尖,异于常人,方圆数百米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难逃在下这对顺风耳的。醒来之后委实觉得如此偷听不恭,这才出来相见。”
说着纪纲又扭转头来,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道衍:“这位大师似乎有查人只能,不知法号是?”
朱棣与道衍对望了一眼,又是吃惊又觉得好笑。朱棣又复重新打量了这位纨绔子弟,越看越觉得满意,便指着道衍笑道:“不想你竟有这本事,倒让本王吃惊了。这位嘛......是僧録司的道衍大师,与本王亦师亦友,你可不能将你那不拘性子用到他身上,若是怠慢了他,本王可是不依的。”
这还是道衍第一次听朱棣评说自己,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燕王竟然是以师礼待己,心头也不禁感动。纪纲听了也是吃惊,忙便躬身下拜,再无半点纨绔之风。
道衍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而上,流遍全身,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也费了不少功夫强自镇定了心神,方勉强笑道:“殿下待贫僧这么一个方外之人如此高厚,着实令道衍感动。”
说着道衍扭头看向纪纲,一对眸子放出格外的光亮,打量着含笑道:“纪公子有如此本领,燕王殿下也该欢喜、庆幸才是。”
纪纲极为机敏,立刻惶恐回道:“大师万万不可如此说,否则真要折死纪某人了。能追随燕王殿下,得到殿下收容,已是纪纲三生之幸。若殿下有所求,纪纲粉身碎骨也只是寻常之报,何况些许微不足道的把戏?”说着又抬眼偷偷觑着朱棣,悄声问道:“方才纪某在背后听大师与殿下言语,可是有事要纪某去办?殿下且请吩咐便是,纪纲绝不敢怠慢一二。”
道衍与朱棣对望了一眼,却忽然变了变颜色,忽然沉声问道:“纪纲,我且问你,若你欲迫一匪人招供同党,你该如何做?”
纪纲一听是这问题,满不在乎地一笑:“人必有弱点和把柄,何况一匪人?能拽在手里迫他就范的东西就更多了。只需抓其把柄,攻其弱点,别说让他招供了,便是要他指鹿为马,嘿嘿,也不是难事的!”
道衍和朱棣听了都是一愣,复又追问:“那,若是明知此人有一个把柄,也只有这一处弱点,只是那个把柄却一时不能得手,又该如何?”
纪纲被问得一愣,沉吟着踱了两步,旋即一笑:“这有何难哉?假意取了把柄,诈他一诈,以虚取实也是寻常之事啊。”
众人没想到这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所想的居然跟道衍、朱棣在吟风楼所议如出一辙,不禁面面相觑,许久道衍却仍不愿放过,双眸紧紧盯着纪纲,沉声又问:“若是你使诈也不成呢?”
话到这里,就连朱棣也觉得道衍所逼问得太甚了些,那纪纲年轻气盛,早已动了意气,却不敢发作,只一张俊脸有些发白,嘴角吊着冷笑:“嘿嘿嘿,既然知道了把柄,就算得不到,也算知道了症结所在。诈他不成还可以威逼嘛,威逼不成还可以利诱之,利诱不成还可以劝降,劝降不成还可以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嘛。嘿嘿嘿,纪某有十八般武艺,七十二变,不愁收拾不了局面的。这一点,大师尽管放心,不必杞人忧天。如此的多虑,大师得小心伤了身子才是!”
见他如此,人人都听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已是动了气。朱棣和道衍对望了一眼,想笑,却又忍住了。
“你今夜且好好歇息去吧,等本王和大师计议好了,自有用你处!”朱棣冷着脸淡淡道,言罢携了道衍飘然而去,留下纪纲站在雪地,心里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应有尽有,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一出二门,朱棣便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觑着道衍问道:“大师佛门中人,历来素静,今夜却为何独独对这纪纲不留情面?”
道衍也是一笑,望着远方怅然道:“大战之前,似纪纲这等新收的纨绔不拘之人,需有激将之法才是。经此一夜,不愁他纪纲不卖力了,山阳之行,贫僧已然料定,可以无虞矣!”
“哦?哦!大师原来是......”朱棣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佩服地瞧着道衍。
道衍淡淡一笑:“此乃寻常的御人之道,殿下身为皇子,独守于大明北面,直面强敌,此等伎俩不可不知啊。而且,贫僧如此对他也有试探的意味,好在今夜已是瞧出来了,此人应当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殿下可以放心用之。只是此人性子疏野放荡了些,就像一匹刚刚入圈的野马,殿下今后怕免不了要多费心些了。”
自此朱棣终于解得了道衍的用意,去山阳的人选也就就此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