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朝中面上平静,暗地里却早已躁动不安。
老臣翰林学士宋濂频频造访太子朱标所在的柔仪殿,二人时常密议直至深夜。户部司官则人人自危,四处联络门生故吏,商议着如何上折回寰。十二行省一百一十四位督府也早已得了信儿,私下联络起来要一齐参劾杨怀宁。偏偏燕王朱棣独自住在东安门的府邸无人问津,无人商量也无可商量,只张玉等一众武官时常来府喝酒猜拳,喧闹不堪,朱棣却也乐得他们来府热闹,毫不介意。
这一日已过子时,都指挥同知张兴、都指挥佥事张玉、中护卫千户邱能、中护卫副千户朱亮等一干在京交好的武官方才醉酒辞去,朱棣兀自酒醉头晕,吩咐下人泡了一杯艳艳的普洱,又叫来丫鬟打了热水给自己洗脸搓脚,这才深呼了一口酒气,浑身酸软舒泰,仰在太师椅上想着前几日到五军都督府寻那曹兴时他那不冷不热的模样。
似乎自从中都回来之后,到燕王府走动的武官明显少了许多。就连曹兴那样的旧友都撇了自己往晋王朱棡那里献殷勤。朝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人人都显得那么诡异异常起来?
那怪和尚道衍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为什么一连三日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难道他真的是秦王朱樉的眼线?想到秦王精心编制的那遍布朝野的“红线头”,就连朱棣这种局外人都不禁头皮发麻。谁也保不准身边的哪个人就是秦王的一根“红线头”,也许正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密报给朱樉也不一定。而秦王朱樉到底捏着多少把柄也未曾可知、难以估量。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又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想到这,朱棣不禁抚了抚越发疼痛的额头揉捏起来。
却在这时,燕王府唯一的一名随侍太监,年仅七岁的马和进门禀报:“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朱棣正自昏沉,睁开有些酸痛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马和。
“门外有客求见”,马和闪着精亮的眼睛觑着朱棣禀报道。
“什么人?”,这好早晚的竟然还有客来扰,朱棣不禁皱眉。
“嗯......书生装扮,身材高大,病怏怏的”
朱棣听他如此形容来客,不禁失笑。就连正在给朱棣搓脚的丫鬟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朱棣沉吟着,暗觉诧异,来自己府邸的从来只有武官,少有文人来访,今天怎么会来一个书生?而且还是在这个时辰。莫不是那新结交的徐贲?可徐贲身材瘦弱,也并不是病怏怏的模样啊?
朱棣疲惫地半卧在太师椅上,示意丫鬟加了一些热水,无奈地叹息一声吩咐道:“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罢!”
只片刻功夫,马和便领着一个紫色书生袍卦、头戴六合一统帽的微胖男子进了花园,眼见便要进到内院。
就着院门口的大灯笼,朱棣一边惬意地搓着脚,一边微眯着眼仔细打量来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时在何地见过。便在这时,来人一边打量着燕王府内的格局风水,一边脱下自己的六合一统帽,露出九个戒疤格外醒目。
朱棣顿时惊醒,来人不正是自己这几天一直日夜期盼的怪和尚道衍吗?朱棣慌忙踢开正给自己搓脚的丫鬟,连袜子也没顾得上穿提着湿淋淋的脚便套进了黑色官靴里,急急迎了出来。
“大师怎的如此装扮?我竟认不出了,哈哈哈”,朱棣笑着挽起道衍的胳膊便往屋内领。
道衍摆着硕大的身材一步一颠,永远一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模样,闪着一对三角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个浑身上下带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的年轻皇子。
朱棣摒退了从人,亲自为道衍沏了一杯清茶奉上,假意看了看门外笑问道:“如此深夜大师独自一人?怎的不见那位徐贲徐仁兄呢?”
其实那日徐贲领了朱棣到太庙来寻道衍,道衍见他进宫不到半年便去沾惹四皇子朱棣这种深沉的人物,眼见不自觉便要卷入皇子间的争斗,早把自己在径山寺对他“谨言慎行,伺机而退”的忠告忘得干干净净,心中有些不快,暗觉徐贲如此能惹祸上身,其祸不远矣。此时自己要来搅扰这摊浑水,又怎么还能再把徐贲带上、给他带去祸患呢?
道衍却不便将此言明,只端起清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徐相公偶感风寒,正在卧病之中,不便扰他”,说着便将话题转了开来,问道:“燕王的那位小门童是何人?贫僧瞧着是个大福之人啊!”
“哦?你是说我府里那个门吏?”朱棣不妨他有此一问,诧异了半响方才恍然道:“那孩子名叫马和,本是云南的‘色目人’,前年傅友德带兵攻云南,他被副帅蓝玉俘虏阉割了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带到了京师。我瞧着孩子伶俐,便向蓝玉要了过来留在府中做了门吏。”
道衍听得很仔细,三角眼里闪着鬼火一样的光亮:“阿弥陀佛,善哉燕王”。
朱棣一笑,深沉的眸中闪过一丝忧郁:“呵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本王能做的,也就只此而已了”,说着用碗盖拨了拨浮茶,却只凝视不饮。
道衍觑着朱棣,又想了想,忽然道:“哦,马和?!此子天庭方正,底壳饱满,隆鼻凤目。尤其那一对眸子,机灵中透着又有白光,这乃是非常之相呀。只是......只是他既然已被阉割了,恐给燕王惹来祸患啊......”
“祸患?惹来什么祸患?”朱棣吃了一惊,放下茶杯问道。
道衍耷拉着三角眼,有气无力地冷笑道:“他既然已被阉割,那便是宫人。依大明律法,皇子擅自豢养宫人是为僭越啊。燕王不可不知,不可不慎。”
朱棣呆了一呆,自己于律法之事确实不曾如此精细地留意过。而且当年自己因见马和可怜,加之秦王朱樉不住从旁说项,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马和收到府里,不料此举居然犯了天大的忌讳,枉自己素来自以为谨慎。而且若秦王朱樉是有意怂恿自己,那自己是着了他的道尚且不知。想想都觉得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