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
这番枉情邪思,却连短短的一个弹指,都没能撑得过。
因为无论何念,无论何愿,终究是只能在疯老头那,恍如天威的实力震慑之下,溃得丢兵弃甲,败得落花流水。
然也就在这一瞬,就在这贪欲歧念,忽作烟云而散的一霎那,就在李部的眸睑,骤而寂黯低垂的一刹间,竟突有一道极显欢喜的惊叫,天震地骇似的响了起来,将其心中的些许挫败与无望,转眼就给崩了个豕分蛇断!
其音一时之威,陡然而出之下,竟是酷肖刀枪乍鸣、山崩海啸!
因为那疯老头四周的空气,赫然是应着这一声怪呼,遽然就生出了一层气浪,呈一圆滚滚的球形,轰隆隆地扩向了四周!
地上碎物,跃跃而起!
土木壁墙,嗡嗡而响!
粉屑尘灰,窣窣而落!
就连那数丈之外,法力不俗的李部,也在这一波狂流的兵临之时,风行草靡似的,被震了个七窍流血,头痛欲炸。
这该死的疯老头,也不知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居然会发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叫声!?
他仅仅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个分外难辨的“啊”字,随即就被那扩散在空气之中的音波余劲,给伤得脑海意识涣散,双眼发黑,犹如蒙布,两耳嗡鸣,极似藏钟。而其后的诸多言辞,他便再也听不见了,更也不敢去听,生怕又一疏忽,就再遭一场无妄之灾。
在此等凶威之前,他可以做的,也只能是竭尽全力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以减小音波的受力面,同时则驱元行灵,使得体外,即时出现了一层淡白色的光罩,将其身躯,给团团裹裹地,包围保护了起来。
而此时另一边,疯老头看着那块,已然熔至了拇指大小的赤红玉石,在一瞬的惊喜过后,却是旋即就又极度不耐了起来。
他对那些飘落湮灭的粉末珠液,竟是忽生了躁怒与怨怼!
嘟嘟囔囔地,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
似是嫌它碎散得,未免也太慢了些,苍眸猝尔一转,他的目光,便溘而飘向了平躺在地的云山。
唇角怪异地一挑,于是其左手,便也就忽地一挥,斜斜地划过了虚空。动作随意,而毫无烟火气,便似那筏上的游人,在那碧川绿涧之中,轻轻地掬了一把水。
戏水之姿,自是轻柔无比,然而其拂掠之处,不过是空气骤然一阵扰动而已,云山的胸膛之上,便赫然是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长过一尺,宽近一掌,衣衫尽裂如犁花,血肉翻卷则如渠,遥遥而眺,就似被那攻城叩关的八牛弩,不小心蹭到了一般!
光这一个伤口,就业已到了致命的程度了,但是更严重的,却是在其心脏之外,赫已破开了一个龙眼大小的圆洞,其中的鲜红血液,此刻竟是汩汩而出,如火上荨一般,源源不断地,喷涌到了那颗玉石之上。
没有气刃成型!
没有元劲出现!
没有灵力波动!
居然又是这样!
略微恢复了一些之后,好奇压过了恐惧,重新瞥转了眼珠的李部,看着这一切,眸中竟又有战栗似的光辉,虚虚实实地沁了出来,一半是因为极致的恐惧,然而另一半,却是因为无上的崇拜。
却也就是在这等,灿亮得烫人的眼神注视之下,紧接着没多久,疯老头的左手,竟又是猛然一动!
但他这下,却再非是一字拂掠,而是在那空气之中,绕己画了两个半圆。
不过两下而已,不过须臾光阴,那两道无形无质的圆形半弧,陡然交接之际,在这金鹿阁的二楼里,居然是无端端地,就出现了一根无色无相的气柱!
截面氤氲而若饼,纵躯蜿蜒而如龙。
这东西,赫然是一道阵法!
范围不过丈许方圆,然其甫一现形,就成了一道冲天而起的气机,破云冲雾,扶摇而上,一瞬去了千万里!
而随时流逝,不足半息,其中的无光之气,赫然是还出人意料地,首次被渲染上了一抹赤橙色的光辉!远远看去,竟仿若是鲲鹏出水,横亘天际,以那垂天之云翼,接引到了来自九天之上的烈阳炎力,使其倾泻如瀑地,倒灌了下来!
见得此幕,李部的瞳孔,顿时就是一缩。而后刹那,他便赶忙低下了头颅,再度如猫似虾地,跪缩成了一团,且还立时加大了真元的输送,令其体外的光罩,瞬息就又丰厚了三分。
他已预感事情有异,不敢再分心撤力去看了。
云山胸口的那块玉石,绝对非同小可!
不然怎会使得疯老头,如今大开了杀戒?又布成了这般浩瀚威猛的阵法?
这七年间,白龙谷中,没有一人一兽死在疯老头的手上!疯老头只揍人欺兽,从不杀生!而云山的那种伤势,却绝对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失血而亡,魂归九泉!
并且这疯老头,也从来都只徒手对敌。谷中数万人,无一人见他施展过其他手段。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动用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强绝之阵!
此时此刻,金鹿阁附近一里之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们大多都察觉到了疯老头的异常,还有那道灵蕴骇人之极的接天之阵。如斯恐怖之下,当然是没有人再敢近身半步,因为谁都不愿遭那池鱼之祸。
而云山,也终于是被这么大的动静,给弄醒了。
睡眼惺忪的刹那,皱眉睁目之际,他竟还浑然不觉其危地,轻声呼唤道:“娘亲,热!渴!”
声音柔柔而嫩,就似一只幼兽,正在向其母兽,撒着娇,邀着宠,然而眨眼之后,他便又顿了顿,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眸光一澈,当即就有一股哀伤彷徨,如狂洪破坝一般,汹急如涛地,漫溢了出来。但尚不过转瞬,他却又蓦然滞了一滞。
因为那极致的痛苦与虚弱,在这一刻,终于是成功地突破了沉睡的桎梏、刺穿了哀伤的封锁,完完整整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了。
脑袋微微抬起的瞬间,他的双眼,立时就圆睁而开,急急扫向了四周。
先是看了看眼前那颗,正极速融化着的,且已渐渐透明了的小球,后又觑了觑自己胸膛之上的巨大沟渠,复又瞥了瞥蜷缩于墙角的李部,最后他才瞪向了,半蹲于自己右侧的脏老头。察觉情况恶劣,死期将至,一时之间,他那彻骨的哀伤与彷徨之中,便又遽然杂糅上了震惧与惊怖。
然而——
这四目相交的一霎间,云山眼中的某种情绪,却似乎是感染了这个怪里怪气的脏老头。
就像是个凡人,突然被火烧痛了一样,这脏老头,竟登时就是一声怪叫,猛地甩起了手,晃起了臂!
因此之故,那颗已然熔化得,只有小指甲盖大的晶莹小球,居然是倏地一下,就撞进了云山心脏外的破洞之中,令其骤然撕裂扩大了开来。
本来就失血过多,休克在即,现今又有剧痛突临,携劲而至。这二因相叠,雨僝风僽之下,竟然是导致刚醒来不久的云山,当下就又昏死了过去。
而疯老头——
却是蓦地站了起来,狂乱地弹跳了起来,大跳大叫着,大喊大笑着。明明此地以他为尊为霸,然而在他的眼神深处,却莫名其妙的,韫着几分没来由的惊惧与迷惘!
“道尽途!道尽途!”
“天地劫,阴阳乱!”
“乾坤轮,风雷灭!”
“清浊浑,水火变!”
“青黄珏,山泽蜕!”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吼叫,也不知到底是何意与何事,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高张的同时,他的面色,竟也就越来越惊恐了起来。
手脚随之疯狂舞动,于是风雷亦随之而舞。
那道吸引九天之上,炎阳火力的阵法,也赫然是因此,而急速紊乱了起来。乃至于半息之后,应着“噗”的一声闷响,它便骤然溃散了开来,犹如天星坠海一般,当即就轰隆隆地,掀起了一道碗碟形的橙黄巨浪!
俯仰之间,风烟乍起!
这盘踞一极的西山坊市,原本占地足有十里之广,如同一只玄武巨龟,叩伏在大地之上,缩居在群山之间,然而此时此景之下,在这推山覆陆的海啸面前,它却是毫无坚固耐守之意。
它在这般剧烈狂猛的灵力海潮之中,根本就只有风雨飘摇的资格!
不足三息,这里错落无数的亭台楼阁,这里分散四方的木房石屋,便就轰轰作响了起来,然后紧继着,就成片成片地倒塌倾颓了下来!盈千累万的人形身影,在这一时间,不管是完整无缺,还是破碎几毁,皆如绽裂的拋石甩珠一般,朝着各个方向,飚飞了出去。
顷刻之间,就是一场哀鸿遍野!
这庞大灵潮,轰然宣泄开来之时,星罗棋布于谷中各处的众多筑基高人,自然是立马就勃然色变了起来。之后须臾,他们便急冲冲地奔出了居所,三三两两地,结群成队着,迫如星火地朝着此处,奋力疾驰了过来。
那道道流光,穿云破空而来,一时声啸之疾烈狂嚣,竟是直如那碧海洪涛中的剑鱼之群,在昭示着滔天的怒火!
之前还能忍,此时此刻,他们却是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了!
若还畏葸不前,若还视若无物,只恐宗门将一朝而覆,而此间众人,怕是也都将化为孤魂野鬼,流离失所任人欺!
疯老头的一阵痴癫乱舞,不但是打破了自己凝结而出的通天阵法,更是将其脚下的金鹿阁,半护半毁地,捅了一个大窟窿。
整个第三层,都被捅没了。
四周的门窗没了,盆栽没了,桌椅没了,墙壁没了,就连阁外与之齐平的,诸多高楼危阁,也都没了。
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尘,到处都是飘飞的木屑,到处都是叽喳咕呱的哀嚎惨叫,使得本就极为惊惧惶恐的疯老头,立马就更加的烦躁郁闷了起来。
他只觉得有一大堆东西,都憋在了胸腔里,无处发泄,无处散逸,令人难受之极。
然则——
这里却根本就没有什么存在,能阻他一丝,闷他半毫。
于是——
他便霍地停下了,一直在重复喊叫着的那句话。
双手并行,倏地抬至头上,往外猛地一扩,便如同撕开了一层床纱。
就这随宜一式——
明明只是徒手一扩,明明海潮业已尽晏,可是应其臂落,那些弥漫悬浮于半空之中的飞烟尘霾,竟是当场就轰然一散!
因为——
忽然又两道蟠天际地的无形巨掌,从其立身之处,陡然拔山而起,拍向了两边!
整片天地,整个眼界,竟都随之骤然一阔,复现了清明!
而后,便是“嘭”的一声炸响、“轰”的两声钝音!
接踵而至的,则是无数土木砖石的,碰撞交击之声,以及那渐细渐微的,疯魔般的乱语。
烟尘再不能遮住此间了,暮日红光,懒洋洋地泼洒了下来,却已经没有了多少热度。
雾枫汇海大阵,再不能护住此间了,因为不远处的雾海巨环之上,卒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两处凹坑,无数妖兽惊恐慌张地逃往他处,却对于此间的血肉与躯骨,怀着最深切的渴望与眷恋。
疯老头再不能扰乱此间了,因为他疯疯癫癫地喊着那句话,倏而身化长虹,飞去了云端之上,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犹存的,只有那遍地的凄惨恓惶,在述说着惨绝人寰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