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不起这石碑。
与悲伤相比,更多的其实是惊愕、荒谬与无法相信。
一年多的时间里,郝仁想过很多,想过自己被困于此地不得而出的下场,想过无数种会导致死亡的可能。甚至不久前,就在野猪林的入口,他还生起过不安,疑心自己会命丧野猪的獠牙之下。
但,怎么也不可能会想到这样的结局。
一年多时间的朝夕相处,甚而共处一室,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动过小小的心思,虽只是转瞬即逝,无暇多想——也许是每每动心时,却又被对方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偏去了其他的方向。
谈不上如花似玉的年纪,却终归有着天成的丽质,大方中透着三分细腻,爽朗中带着些许狡黠,常常自信满满,偶尔也有沮丧的姿态,会带动气氛鼓励郝仁,也有垂头丧气接受安慰的时刻。
她更是青云门当代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真仙以下第一人司辰剑尊的得意门生,二十来岁便晋升为超凡境中期,为了培养她,正道巨擘青云门不惜大量的资源,将她第一个送入轮回城紫殿中修行。
这样的夏采芹,居然会在此地以如此可笑、诡异而又不可理解的方式死去?
郝仁不能接受。
他是穿越者,经历过生死,与其父母至今还在两个不同世界里相互怀念……或哀悼,偶尔也会想起女友以及其余的亲人——但他知道“死去”的只是自己,对此所谓锥心的痛便并不存在,以至于时时还幻想着重逢。然而这样的痛他确又曾经历过,那是在送别车祸去世的堂哥夫妻的葬礼上,望着刚满一岁的侄女茫然无知地看着周围的人群,被剧烈的声响吓得哇哇大哭时,他藏在人群中抹着眼泪,无法自制。
但这样的痛,尚可以哭泣、以泪水当做缓冲、当做慰藉。
此时却不能,有的只是茫然。
随后是无法压抑的自责与懊恼。
如果不是我强烈要求,非得进这野猪林……
如果不是我提议躲在这破石碑的后面……
最关键的,他依稀想了起来,夏采芹没能成功脱身跑出,是因为被他拉倒在地上,又因疲劳失了气力。
而她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是因为要拉自己躲避野猪的冲击。
自己这根本就是……害死夏采芹的元凶啊!
中了枪的野猪犹自在地上挣扎着,脖中的热血喷涌,洒了一地,淋湿了弃置于其脚边的长枪。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晃悠着脑袋,颠三倒四地行了几圈,居然认准了方向,一头向远处的老林中冲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郝仁慢慢地起身,仿佛依从本能般地一步步上前,拾起了犹自带着温血的枪身,接着一步步地回头,顺着来路走出了野猪林。
烈日隐去,光亮退尽。一片黑暗中,似乎连蛙叫虫鸣皆已止歇,四野俱寂。
王婆婆屋中的油灯业已熄灭,整个村子中的灯火皆已熄灭,不见鸡鸣狗叫,郝仁在夜色中如幽灵般行走,最后坐在了村中小路边的地上,忽然止不住的寂寞涌上心头,压不住的悲伤冲出了眼眶。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出乎意料地,不知哪里来的一声鸡鸣打破了寂静,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跳了出来。郝仁将长枪搁在腿边,拿手掌覆着,怔怔地发呆。
随着日出,整个村子都开始忙碌起来,几十户大门不约而同地打开,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气息,那是村民们开始做早饭了。王婆婆坐到了院子中,带着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箩筐开始做织不完的衣服;陈老汉大清早便叼着抽不完的烟斗晒太阳;油粮店的王大爷又开始对着万年不变的棋局沉思。
农夫们扛着锄头,说着听完便忘的闲话,一个个从郝仁的身边经过。有人会扭头好奇地打量他,却不会驻足,不会主动询问,更多的人对他熟视无睹,当做一团空气。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猎户孟三儿又从村东的小路回来了,扛着抛去内脏、放尽鲜血却犹带着热气的野猪走了过来。郝仁难得地扭头,看了好久,因为他看到了熟悉的野猪,看到了野猪脖颈上熟悉的枪伤。
即便是这怪异的一幕也未曾令他起身,未曾开口询问,提不起丝毫的劲来。
直到……
他忽然瞥到了北村小道上迟迟疑疑,犹犹豫豫走来的倩影。
???
夏师姐?
来者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出众,穿着深色的素裙,却不减其风采。此时顺着小路转过了凸在村中的小丘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却不是夏采芹是谁?
郝仁的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间有些迷茫,随即这迷茫缓缓退去,心中迅速被失而复得的惊喜所填充,又带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这剧烈的情绪冲撞中,他的意识、神魂中似乎增添了些许不可名状的东西,却又丢失了一些极易忽视、不可察觉的事物与记忆。
然而此时的他尚懵然不知。
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惊喜,与惊喜下隐藏着流动的极为灿烂与温暖的热流。
郝仁跳起身来,直直地向夏采芹冲了过去,口中叫道:“师姐!”
夏采芹似乎吃了一惊,向后连退了三步,做出了双腿微屈,半身轻俯,双臂横于胸前的防御姿态。
“你是?”她疑惑地问道。
郝仁停下了脚步,向前伸出的双手也顿了下来。
原来这死而复生,或许是完完全全的重置、重启,就连这一年多的记忆也不复存在,彻底地忘记了。
所以,面对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夏师姐,这一个拥抱终究是不能给出了。
但不管如何,对方能够重新站在自己的面前,便已是足够欣喜。
心中的愧疚并不减少,又渐渐化为了某种未知的情绪,使得他愈发地笑容灿烂起来,道:“夏师姐,你不记得我了?这一年多的事情你都忘记了么?”
于是就在这村间小路,沐浴着柔和的阳光,将这一年多的经历,一点一滴地缓缓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