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尉迟敬德带义协出门后,回到长寿坊私宅,换了一身公卿朝奏的公服,取了鱼符1,带着义协穿过朱雀大街,一路向北来到承天门,问清了李二现正与司空高士廉等人在门下省议事,又向东转至长乐门通报了身份。
不倾片刻,皇帝召二人入殿,尉迟敬德也不啰嗦,进门就嚷嚷道:“追随陛下的两位武将接连累病卧榻,如今还要他牵引,才能告假。”引得高士廉等人哄堂大笑。
李二刚获高士廉等人整理的《士族志》对山东没落的傲慢士族有了惩戒法宝,心中正是欢喜,倒也没怪罪敬德莽撞,先安抚李义协一番,又唤来金吾卫亲自送其归家,这才追问他的鄂国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君羡虽为我心腹爱将,告假也当遵章守纪,且他戍卫
玄武门重地,告假也当让我腾出手来,调动补缺吧?”
敬德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现下已为李君羡请到假期,任由李二如何恼火,他只作乖巧埋头倾听。
也亏得李二被魏徵这些年折磨出了好脾性,说道半天,见敬德全然没放在心上,一摆手,让他回家反省三日。敬德欣喜之下,有模有样地补了本该进殿后就请的万福礼,趟自出了大殿,一路回到私宅,让庖丁多备几日好酒好肉,因为他要呈圣人旨意,反省三日了。
至于病假的期限,到了第三日雨势退去,李二调整出玄武门的补缺后,这才差人来崇贤坊探望。
春日的暖阳笑呵呵地普照崇贤坊内外,萦娘正在指挥家中的俾子、家童清理院内残余的积水,忽闻有人来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叫家童去请客人进屋来叙。
片刻,家童连滚带爬匍匐回来,萦娘见状,正欲训斥其不知礼数,但见家童手舞足蹈,神情激动异常,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萦娘知是来了大人物,连忙整理襦裙,让众仆人一字排开,但听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回响在前堂,粗听之下,竟有几十人。
不等萦娘前去迎接,回廊便传来一声洪亮的问候:“青雀冒失,敢问五郎与夫人在否?”
这声音众俾子再熟悉不过,正是前年刚改封,徙迁延康坊的魏王李泰,小字青雀。只因崇贤坊北接延康坊,众仆人时常能在女墙处听到魏王府内的文学馆朗朗读书声和鼓乐琴鸣。
再者魏王以才华横溢,聪敏绝伦深受圣人疼爱,长安人尽皆知,时常有好事者远道而来,又不能接近延康坊,只能假道于邻近诸坊,一窥这位集恩宠于一身的皇子风范。
“大王万福!”萦娘带着一众仆人匆匆赶至庭院,埋首拜道。
俾子们心念念之,又不敢逾礼抬头一睹李泰风采,小心翼翼之际,只见降纱袍中探出一双圆润白皙的双手将萦娘缓缓扶起,还了一礼后,声音带着孩童的天真,又不失威严:“夫人切勿多礼,青雀此番前来代阿耶探望五郎,实乃家事,不必拘谨。”
谦让多礼使得萦娘顿生好感,强撑起女主人的姿态,笑盈盈道:“劳烦陛下与大王牵挂,五郎已无大碍,只需修养几日,便可重回职位宿守。”
“不急、不急,阿耶说了,五郎何时痊愈,何时归职!”
欣喜中萦娘还是打起十二分谨慎:“五郎身处要职,怎敢肆意妄为?”
李泰亦是看出萦娘的谨慎,贴心安抚道:“夫人有所不知,多日寒霜阴雨让身处长安的诸多老臣武将多年隐疾显现,正好年初无甚大事,阿耶便让我与太子殿下各自前往探视,来此之前,太子殿下已去了翼国公府。”
“陛下仁爱。”
二人闲话家常的同时,正在前堂修养的李君羡也透过庭院中威严森立的随行护卫,看见一头戴黑介帻,腰束金钩暐的小胖子,其圆润的脸庞抹了两团红晕,长得像是外婆家的年画娃娃似的,煞是可爱,引得一众俾子纷纷侧眼窥视。
“快请大王进屋取暖!”李君羡扶在榻边,沉声道,也是迫切想见一见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年画娃娃真容。
这位自出生即被李渊封为宜都王,次年又进封卫王,授予上柱国。玄武门事变尘埃落定后,又改封越王,并受封扬州大都督与越州都督,督常、海、润、楚、舒、庐、濠、寿、歙、苏、扬、杭、宣等十六州军事,及扬州刺使。同年,又督越、婺、泉、建、台、括六州。
十一岁时,又兼领左武侯大将军;十二岁受封鄜(fu)州大都督,兼夏、胜、北抚、北宁、北开五都督;十四岁受雍州牧,即京兆府,大唐王都所辖之地;十六岁,徙封魏王,遥领相州都督,督相、卫、黎、魏、洺、刑、贝七州军事。
最可怕的不是在封以上官爵的同时,之前所封官爵一并如故,而是‘不之官’,即不用去封地赴任,这对皇子来说,实乃莫大的荣幸。
即使这般恩宠,还不足以表达李二对年画娃娃的疼爱,要留其于东宫之西的武德殿,亏得魏徵苦口婆心,这才作罢。
如此恩宠荣加一身,堪比当年的天策上将,且有伯父李建成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又让身处东宫的太子殿下李承乾怎能不心累累……
“五郎有伤在身,不必拘礼。”李泰屏退左右,进屋温和地把住李君羡的手臂,将其安抚在榻,嘘寒问暖,满眼尽是关切。
李君羡亦是上下打量,心中不由盘算起李二家‘父慈子孝’的传统,感慨万千,多好的娃娃,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劳烦陛下与大王牵挂,前日英国公亲自前来,为卑职诊断,开了药方,再说都是些陈年旧伤,无甚大碍,修养几日便可恢复。”
李泰也是去年刚迁至延康坊,平日与李君羡只是打个照面的点头之交,二人闲话家常之际,将李二的慰问传达到位后,李泰便没多少共同言语道说,场面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终究是受过帝师教育,转而将话题扯到李君羡的藏书上:“青雀正与一众学士编撰《地括志》,闻听五郎常年手不释卷,不知可否一观藏书?”
想那魏王府设有文学馆,集书万卷,怎会少了李君羡手里那几本?无非是一借一还,有来有往,拉近一丝交情罢了:“承蒙大王抬爱,若是看上眼,君羡自当奉上。”
“那青雀就不客气了!”
言罢,便要随萦娘去书房,出门之际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叮嘱道:“阿耶虽说五郎何时痊愈,何时归职,然玄武门毕竟是京大内2要地,且陛下已拟定仲春出巡洛阳,五郎当需好生修养,尽快康复,免得出了差错。”
“多谢大王提醒,君羡谨记!”
年画娃娃如今或许没有争储之心,但聚集于魏王府想要晋升的一干文武,可不会这么看,再到太子李承乾发觉自己竟然成了第二个伯父李建成时,必然视年画娃娃为眼中钉肉中刺。
届时,二虎相争,一大批文臣武将便要成为争储的筹码,李君羡可不想卷入其中,当下思量起康复后如何先卸去玄武门这柄悬在头上的利剑。
然而事宜愿为,李泰留下几箱李二慰问品刚走片刻,李义协又带来了一位让他头疼之人。
“阿耶,快看何人来探望你了。”李义协欢喜地邀过身后头束红巾抹额,身着袄子,腿穿袴奴,一副兵士打扮的俊朗青年,李君羡呆望许久,始终想不起来人是谁。
但见青年作礼道:“承乾不告而来,还望五郎莫怪!”
闻言,李君羡心头猛然一惊,忙禀礼道:“太子殿下亲临,请恕君羡失迎之罪。”说罢,急唤萦娘奉上糕点香茶。
“五郎伤病在身,切勿多礼。”
李承乾说时,随手顺抹额撩开垂落双肩的乌丝,漏出俊美的脸庞,喜笑颜开道:“我也是在翼国公府外遇见了义协小郎君,这才临时决定前来探望,希望没叨扰五郎修养。”
“劳烦殿下记挂,君羡受宠若惊!”
李君羡一句一句附和着李承乾的话语,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按说有荣宠于一身的魏王前来探望,以足够表明李二对麾下武将的重视,李君羡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可太子又接踵而来,不禁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东宫太子宾客劝说前来拉拢,广施恩泽的话,那么兄弟二人此时应该已经面和心不和,各自在暗中积蓄力量了。
只可惜,等这俩兄弟的好舅舅长孙无忌,告诉他们李君羡身上背负的谶言后,二人就不会这般热情了。
果然不出所料,李承乾饮了香茶润口,便话多了起来,一番侃侃而谈,将李君羡率部出走王世充,投靠大唐以来的诸多战绩娓娓道来,显然是来此之前做足了功课。
但见他说到尽情处,钦佩之心由感而发,并为李君羡如今的境况鸣不平道:“五郎文武双全,实乃我朝不可多得之上将,委身玄武门着实屈才……”
“不敢!”李君羡忙打断李承乾递上的橄榄枝,“我朝名将辈出,陛下又文治武功,君羡之能陛下心中自有度量,如今能为陛下,为大唐驻守玄武门,君羡莫感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