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的死寂之后,教堂里发出了一片惊骇之声。女人们恐怖地尖叫着,而所有的男人则不约而同都倒吸了口凉气。大厅两侧,龚、威尔逊*泰勒两家的保镖,也要扑上来。牧师见状惶急地嚷道:“不,都不要胡来,这里是上--上帝--”“别怕,牧师先生,我不会在这儿动武的。”玉芸高声道:“龚自强,是男人,咱俩出去,姑奶奶要跟你决斗!”“决斗?”龚自强不屑地一笑:“你以为这里是十八世纪的欧洲么?我干吗要跟你这个疯子决斗?”“量你也没这个胆儿。好好看看这是什么?”玉芸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沓扎捆好的信纸,重重地摔在龚自强脚下。“这,这,”龚自强看着自己曾写给刘玉芸的封封情书,面如土灰,额角的珠子冷汗再次渗出,如果不是当着大庭广众,他真恨不得上去把玉芸活活掐死,“你!你怎么敢?”“对一个疯女人来说,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只问你,敢跟我决斗吗?”这下,龚洪魁、龚少聪等人全愣住了。教堂内又是一片死寂。
老谋深算的泰勒一直在旁冷眼旁观。实话说,这桩亲事,不过是他与龚家进行的一次交易,至于龚自强自身的品行如何,他根本不想考虑。之所以没有过早出面干涉,是因为他在博古文斋见过这刘三小姐,清楚这个狂妄女孩的背景。但眼下事态已发展得难以收拾,他这才起身对玉芸道:“刘小姐,看在你义父和姐夫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可你未免太过分了,如果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可要叫巡捕啦。”“无理取闹?”玉芸正色道:“泰勒先生,我这样做,也是为您女儿的将来着想。”
“刘小姐,能听我说一句吗?”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玉芸侧过脸,说话的却是新娘蒂娜:“我丈夫以前可能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如果那是实情,我在此真心地请您原谅。至于今后他爱不爱我,那是我们夫妻的事,您就不必操心了。您也是个有教养的人,应该明白再闹下去,大家的体面都没了。”蒂娜俯身拾起那沓信纸,款步走到圣坛的烛台前,用烛火将其点燃。龚自强感动极了,他快步跟过去拉着嘴唇道结结巴巴地道:亲……“亲爱的蒂娜,你真是太好了。”蒂娜没有回应,转身对牧师道:“请您继续婚礼吧。”、
蒂娜的言行无疑是最强大的反击,玉芸是没法抵挡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她收起佩剑,满脸苦笑地对蒂娜道:“我为刚才的无礼,向你道歉。”然后面对龚自强:“姓龚的,恭喜你了。”说毕,磨头快步出教堂。而此时此刻,电光划破乌云密布的长空,南方天际响起阵阵深冬时节少见的惊雷。玉芸没有乘坐来时雇的马车,她一路冒雨狂奔回家中,冲进自己的卧房,便一头栽在床上。玉芸大病了一场,直到来年的开春才慢慢痊愈。是时,上海滩的报业已日渐兴旺。“刘三小姐大闹教堂搅婚礼”的消息,一下成了大小报纸争相刊载的新闻。陈洪福手捧一份刚买到的《沪宁早报》,一看头条他就乐翻了,惊奇之余,不禁拍案道:“这南国辣妹子真够邪行的,我陈洪福娶的就是这种女人。”近来的陈洪福可谓难得一笑。那次从周子坤的德厚圆回到家后,他对大家讲述了大哥“铁胳膊”张阵亡的经过,几个结义兄弟无不潸然泪下。王鼎立时便要从军,去跟东倭鬼子拼命。大家好一阵解劝,他才安静下来。安抚了二哥,陈洪福又去找五弟。自从当年麻袋坊被烧毁后,黑仔又惊又吓,自此再未与洪福众兄弟待在一起。洪福多次请黑仔和大伙生活在一起,但都被黑仔以种种理由搪塞了。大哥的死,更坚定了陈洪福的决心,一定要说服五弟重新回到他这里。黑仔也为大哥的阵亡悲痛不已,但他再次断然拒绝了洪福的请求。他对陈洪福说道:“当初四哥危难之时,我没有出过力,现在小弟我也不愿意享那份福,实实在在地做个小木匠,也挺不错。”陈洪福最终也没能劝动黑仔,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出门后,张狼看四哥脸色阴沉,就讲了件让陈洪福大吃一惊的事:原来早在陈洪福卖麻袋之前,黑仔就曾两次托人向小红求婚,小红总觉得黑仔性格懦弱做事小气,全都拒绝了他。麻袋作坊被烧以后,黑仔还来过几次偷着去找小红。但此时小红的心里已经只有洪福了,连“非陈洪福不嫁”的绝话都对黑仔讲了。彻底绝望的黑仔把全部的怨气都集中在陈洪福身上,发誓再不和他们来往了。小红、金绣二人对自己的感情,洪福并非没有觉察,但他自始至终都把她们二人看作自己的妹妹,从未动过其他的念头。如今听张狼这么一讲,他心头猛地一震,忙道:“可她们是我的妹子,我怎么能?”“这不叫理由。二哥跟二嫂原先也是兄妹,那不比你跟七姐八妹关系近?明眼人都认为你瞧不上小红她们,八妹她们皆是捡煤核的,大字不识一个,能入你眼的得是刘三小姐那样的。八妹她们明白极了,俩人曾悄悄对我说过:你当上盐商是她们二人最高兴又最不高兴的事呢。”陈洪福听得心乱如麻,一时间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二人回去的路上,飞飞扬扬,彤云密布的天空中不觉飘起了棉团似的雪花……
下下停停,飞雪几乎伴随了整个腊月,上海滩就在这漫天大雪中,度过了甲午年最后一个日子。正月初四早上,门房进来对陈洪福说,有个老头子倒在门外的雪地里,已经咽气了。陈洪福随大家出去一看,马上认出来了,那个已经被冻得梆硬的尸体竟是自己的二伯陈念宗。见二伯穿戴尚整齐,袖筒里却揣着一把紫砂壶。陈洪福记得此乃康熙年间紫砂名家陈鸣远亲制的南瓜壶,正是当年他指使端明往里面放盐的那一把。据二婶讲,二伯抽大烟抽得变卖全部家产时,身边仅留了两样东西,一是他爱了一辈子的二胡,再就是这把跟他上过无数次戏台的紫砂壶。这一年多里,由于陈洪福的不断接济,陈念宗一家的生活略有起色,但念宗的烟瘾却难以戒掉,实在没银钱时,他就喝罂粟壳熬过的水,身体已深度中毒。料到命不长久,念宗只有一念,他要在临死前,亲自到洪福府去答谢一下这个侄子。元旦那天去二伯家探望时,念宗又提起此事。陈洪福反复对他讲:咱们是一家人,您老又是长辈,不必如此客套。殊料今日二伯竟倒在自家门前。看着二伯携带的那把紫砂壶,陈洪福明白二伯的用意,不由得连声悲叹(--言传盛氏家族是近代上海滩的第一大豪门,恐怕没人会质疑,只是曾经“一只手拿十六只夜明珠”的盛宣怀也不会想到,在他到达鼎盛的盛氏家庭却如这陈氏家族一样,最终也跳不出
“富不过三代”的怪圈。多年以后“败家子”盛恩颐大把砸钱上海滩第一大赌场,而最终饿死在当年当掉的自家豪宅门前……这是后话暂且搁下)。
乙未年的正月对于陈洪福来说,无疑是灰色的。月初时二伯去世;到了月末,盛宣怀又从京城带来了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坏消息--(即如首章所述:1894年为农历甲午年,故史称“甲午战争”。日本长期蓄谋占据朝鲜,并以此为跳板,发动侵华战争。1894年,朝鲜发生东学党起义,朝鲜政府向清廷求助兵援。日本趁机出兵朝鲜并占据汉城。当东学党起义被平息后,日本拒绝中国提出的双方撤军的建议,日本军舰在牙山口外丰岛海面击沉中国运兵船“高升号”,1000余军士大部死难。29日,侵朝日军攻击牙山清军,清军溃败。8月1日,中日正式宣战。其后,日本发动了平壤战役、黄海大海战,攻占大连、旅顺。1895年1月,日军陆海两路包围夹击停泊在威海卫的北洋舰队。北洋舰队在丁汝昌率领下奋力反击。2月12日,日军攻占刘公岛,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丁汝昌服毒身亡。)
“完啦,李中堂十几年的心血全都付诸流水啦。我们搞洋务为的是富国强兵,不受外夷欺侮,可现在……”盛宣怀从未如此感伤过。“咱的水师不是名列世界前茅吗?怎么就打不过东倭鬼子呢?”陈洪福问。盛宣怀摇了摇头道:“那都是老皇历啦,如今我们舰船的航速、吨位、火炮射速和威力,样样都比小日本落后。”“样样落后?为什么?”陈洪福又惊奇地问道。“朝廷不给银子哪。整整四年,水师没购置一艘新舰,没更换一门火炮,连炮弹都没再多买一发。比起天天备战的东倭鬼子,这个仗怎么打呀?所以中堂才想方设法避开战事,可东倭人逼人太甚,还卑劣无耻之极,他们的舰队能挂着美国海军军旗来偷袭你。中堂后悔啊。保本保本,总想着保本,最后反倒把老本赔光了。早知如此,真不如放手一搏,和东倭鬼子来个你死我活,倒也落个痛快。太窝囊啦,奇耻大辱啊。就说咱们那艘镇远号铁甲舰,三百二十名官兵,只活了十七个。十七个呀,这场战争没法再打下去,该结束了,快结束吧。”三十大年夜时,大女儿发来电报,对三妹玉芸的婚事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刘显达感觉奇怪,怎么连远在英国的玉梅也看好这个陈洪福呢?其实,这主要还是唐廷枢的意思。唐廷枢看中的还是陈洪福身后的势力,假如真与陈洪福成了一担一挑,自己今后就能与盛宣怀、徐润等人直接搭上关系,这对唐、文两家的发展无疑是最大的利好。刘显达想不到这一层,他所担心的是,女儿这关还过不去。“她肯定同意,我可以打包票。”玉倩对父亲道:“您没看出来,我三妹现在提起陈洪福,那语气全都变了。”“上回她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陈洪福还能同意吗?”“他迷玉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这回主动去提亲,还不把他美死哉?”刘显达以为二闺女所言不差,但他还是先上楼去征询三闺女的意见。大病初愈的玉芸疲软地倚在沙发上,无力地叹道:“这怕不行吧。好马不吃回头草,人家不会再要我了。一切都是我自己惹下的。我想好了,这辈子就这样吧。”“糊涂啊,傻闺女。咱死马还得当活马医呢。何况你这模样、这才学,哪点配不上他。爹给你去试着问问,他要是还乐意,不正说明他是真心喜欢你吗?”刘显达又找补了一句道:“咱可得说好了,事成之后,你不许反悔。”“唉,那您就看着办吧。”玉芸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刘显达主动找到范府,替三闺女提亲。范金宝听清对方的来意,心中暗道:这才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呢。他满面带笑地说道:“好啊,这事就交我啦。--欸,我们不嫌你们出尔反尔,你们可不兴再拉抽屉。”刘显达赶快回道:“放心吧,不能够。”陈洪福对玉芸仍旧一往情深,但如今的他也不能再无视小红和金绣二人的感情了。陈洪福便把自身的烦恼讲与义父。范金宝笑道:“这好办哪。你娶小红、金绣那俩丫头做小不就完了。”“这行吗?会不会委屈了小红她们二人?”陈洪福为难道。“有啥不行的,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小红和金绣二人那身份,能给个大盐商做小,
不造化吗?你这就叫够仗义了,还怕对不住她们二人。这事你要不好说,干爹去劝她们俩。”陈洪福一寻思,这也是个解决的办法,就把事情都拜托给义父了。办这路事,范金宝是乐此不疲。他一面跟刘家把婚事定下来,一面以长辈身份去找小红、金绣二人;殊料金绣一口婉言拒绝了。小红却勉强地笑笑,点头答应了……陈洪福和玉芸二人订婚的半月之后,从日本传来一个让国人无不痛心疾首的消息:公元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下了《马关条约》。这是大清入关以来,签署的最最丧权辱国的外交条约,仅赔款就高达两万万两白银,还要将台湾、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全部割让给日本。大清王朝在国际上的地位由此一落千丈。“因为和谈时据理力争,李中堂被日本浪人一枪打在了脸上,命差点没了。西太后也不想硬挺下去,所以就同意签了。”盛宣怀神色凄然道:“日本,一个蕞尔小国,却是狼子野心。欧美列强欺我,不过为索取利益。唯这东夷倭寇真是要亡我大清啊。他们攻陷旅顺后大肆屠城。好几万百姓仅活了三十六个,还是为掩埋尸首才留下来的,这群没人性的畜生!此次谈判他们又这等的贪婪无度,看来此患不除,中华永无宁日矣。不过,恨与骂都没有用,今后我们只有多干些实事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