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内阁中书舍人,秦纲的官职放在高官满地走,权贵几如狗的北京城里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存在。但满朝官员,却谁都要卖他秦舍人几分面子,对于他的一些请求,十有八九也不敢推辞,只会尽自己所能来帮他做成事情。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背后是哪一路尊神,给他面子,就是给当今首辅张阁老的面子。久而久之,就让秦纲也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似乎自己就该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而完全忘了这压根只是潜规则给他带来的便利。
而潜规则所以被称作潜规则,就是因为它上不得台面,无法暴露在阳光底下。当有人像杨震一样将这一点彻底揭露后,秦纲身上的虚弱本质就暴露无疑了——试问他一个小小的七品中书舍人,凭的什么给兵马司下令办事?
古人一向讲究个事出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现在的秦纲便是这么个情况,他压根就拿不出半点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把这一切推到靠山张居正的身上,说是得自张阁老的授意。但这,别说张居正未必会承担下这么个结果,就算肯帮他说话,事后也必然会对这个惹出大-麻烦的家伙极其厌恶,就此把他踢出官场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杨震这一回干得更绝的是,这事还牵涉到了兵马司。如此冤枉同僚,随意搜查镇抚司却一无所获而带来的罪责,可不是祝永这么个小小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所能够承担得起的。哪怕他心知一旦将罪责推到秦纲头上势必会因此大大得罪张居正,可在这等情况下,为了自保,也只能把锅甩到秦纲头上了。
现在只看祝永那闪动的目光,秦纲便可猜出对方心里在打着什么念头,这让他既气且急,却又无可奈何。这便是他为何想要立功以谋求个晋身机会的原因所在了,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此刻身份的尴尬了,他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狐狸而已,当有人揭穿这一点时,他将会变得极其脆弱。
杨震的目光只在两人身上一转,便已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嘴角轻轻一扬,便道:“祝大人,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至于秦舍人你嘛,烦请先在我镇抚司里留上一夜吧,待明日,我自会将你交去宫中处置!”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秦纲还是祝永,都已没有丝毫反对的可能,前者只能黑着脸留了下来,而后者,则在离开后便于心里盘算起了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问责,自己到底该怎么说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自身的安全。
至于此事另一个主角——张谦,这时候反而显得如此的无足轻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杨震用来引秦纲上钩的诱饵而已,接下来如何处置这个诱饵,只在杨震的一念间罢了。
在侧方的一间屋子里,王伟全程看到了事情的经过,直看得他整个人都发起了呆来,也对杨震的手段感到一阵心惊,不觉有些庆幸起自己之前的选择了。
没错,不单是洪奎星,就是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国丈王伟,在这次事情里也是站在杨震一边的。他,也是导致张谦越陷越深,最终把秦纲也拖下水的关键所在。
无论是张谦还是张居正,都明显看错了这位国丈老爷,觉着他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无能之辈。而事实上,王伟可是头脑极其清楚的一个人,深知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早在他被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时,天子就曾知会过他,叫他莫要与杨震争,只管做个甩手掌柜便好。对此,王伟是谨记在心的。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能力别说掌管锦衣卫这么个无论内部人员,还是外部名声都极其复杂的衙门了,就是当个千户,怕也不够资格。
所以当张居正他们以言语想要挑起他对杨震的嫉恨之心时,他压根没太往心里去,也完全没有夺权的想法。反倒是对张居正,他心里是有着不小怨恨的。
王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本来只想靠着闺女立后来谋个富贵,成为公侯一类的皇亲便好。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的要求,张居正也要从中破坏,他自然对此怀恨之心。
不过,王伟也很清楚自己和张居正间的差距有多大,即便怀恨,却也不敢表露出丝毫来。所以即便之前出现了张居正刻意拉拢他,想利用他对付杨震的举动,他也虚应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推辞。
但反过头来,王伟就把仇给报了——他将这一切都如实差人告诉了杨震。这才让杨震设计出了这么个将计就计的策略来,把张谦和秦纲都给装进了自己的彀中。
可以这么说,若非王伟的暗中通风报信,以及在中间所扮演的推波助澜的角色,或许杨震足可以应付这次的突然变故,却绝对做不到连消带打,把秦纲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效果。道一句他在其中居功至伟,倒也不算夸张。
所以当杨震叫人将秦纲他们押下去看管起来之后,便笑吟吟地推门走到了王伟跟前,跟他拱手道:“此番能一举把事情办成,还是多得都督您从旁协助哪,杨震谢过都督。”说着更弯下腰去,深施一礼。
王伟可不敢托大,赶紧也回了一礼,口中叹道:“说实在的,即便老夫早知道了一些情况,可今晚这一连串的变故却还是叫人意外哪。之前老夫也听说过杨佥事你的一些事迹,但百闻不如一见,直到今日,才知道杨佥事你的手段有多么高明,叫老夫实在是佩服之至!”同时在心里暗加了一句,幸好我选择作你的朋友,不然这结果可就太不好说了。
杨震自谦了几句,只说一切都是手下兄弟和王伟的功劳,自己只是运气好罢了。见他这么个态度,倒叫王伟更是心生敬佩了,同时也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这个年轻人了。
正因如此,他反而更有些关心杨震了:“杨佥事,那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做呢?难道你真打算借此事攻击张阁老么?恕老夫多嘴说一句,即便这事真有一定作用,也只能伤及他的皮毛,难有太大效果。而且,如此一来,你可就真成了张阁老的敌人了……”
杨震轻轻一笑:“其实早在我于松江府把徐家人定罪时,就已站在了他张阁老的对立面了。不过都督也请放心,我不会借此事穷追猛打的,我只要他付出一些代价即可。也好叫人知道,我锦衣卫不是能叫人随意欺侮的。”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王伟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次日,已平静了有数月之久的北京城再次被昨夜锦衣卫镇抚司里的这场变故而闹得沸沸扬扬起来。
而这次的事情随着杨震押着秦纲入宫与张居正对质,以及兵马司那边递了请罪书,直言一切都是受秦纲的蒙蔽而进入白热化。一时间,朝中官员纷纷站队,就此事进行了一轮又是一轮的辩驳。
这其中,既有借机攻击张居正权势过大过重,导致手下渎职滥权的,也有为他说话,认为他并不知道这次事情的。不过无论是哪一方,都显然没有为秦纲说话的。前者自然是要通过给秦纲定重罪来打击张居正,而后者,也只想保张居正而不会再去顾及这么个小小的七品舍人。甚至在张居正一党中,都有不少本就妒忌秦纲深得张阁老信任的人,在此落井下石,欲置其于死地的。
在这种方方面面的压力下,张居正被闹了个焦头烂额,同时也是恼怒非常。本以为自己可以把人安插进锦衣卫里,从而搜集杨震的罪证,将之一举拿下。可没想到,结果却是惹来这么大的麻烦,疲于应付。
无奈之下,张居正显露出了政客该有的素质,当机立断,壮士断腕,把秦纲这个自己最是亲信,倚为左右手的下属给抛弃了。只说锦衣卫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秦纲和张谦自作主张,这才导致了一场误会。
张居正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当他抛弃秦纲,也就意味自身已和此番事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那些想借此对付他的朝中官员,一时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只能恨恨收手。
就此一场风波终于过去。虽然张居正只是略受冲击,但却已叫他损失不小,而且因为秦纲之事,在他手底下办事的官员们也开始感到了一丝不安,似乎张阁老再无法如以往般在任何事上都能护得他们周全了。
对此,张居正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却是极其郁闷的,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一番布置,却把自己给坑了进去,这让他不由得再次重新审视起杨震这个对手来。
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借这么个机会把秦纲这个张居正的左右手除掉都不是杨震在这次事情上的最终目的,他真正的目的还在掩盖了锦衣卫内确有研发火器的匠作室。而经此一事后,朝廷官员是不可能再对此有任何怀疑,从而给了他们以充分而安全的空间和时间来作进一步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