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人子嗣可不是小事,那可是比杀人放火还重的罪。而且亓家和裴家还份属君臣,坐实了,定个诛九族都够了你毕竟是裴家之女……你可想好了?”老苍头风别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吴小桐,面容平静,声音平和地问道。
“爷爷,我想好了。”吴小桐毫不迟疑地回答。然后又补充道,“我没办法看着他死”
老苍头叹了口气,再不说什么,只站起身来,伸手将面前的女孩儿扶起来。
这丫头聪慧伶俐,行事大方,没有一般女孩儿的扭捏作态,年纪不大,却看事透彻,处事沉稳,他对自己收的这个孙女儿是极满意的。但,女孩儿终究是女孩儿,这心地软也就罢了,偏偏对那小子……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她若愿意,就依了她,又何妨
桐城,现代的时候,吴小桐只知道这个皖南小城,风景秀美,人杰地灵,名人辈出……
庐州之战后,桐城就成了新的前沿。同时,也是裴家大哥裴旸驻守之地。再后来,亓惟孝发桐城……如今,桐城却成了小亓可能终结生命的地方
她跟老苍头风别城没有坐车,骑了快马一路疾驰,但毕竟是风雪交加,道路难行,又入了夜……等他们赶到桐城的时候,距离小亓受伤已经过了差不多是个时辰。
颤抖着手指,触及到皮肤的温热,吴小桐的泪水滚滚而落还好,还好,她来的不算太迟
也不知该说小亓幸运还是不幸。那一箭几乎贯穿了他的左胸,但稍稍偏上了一点,躲开了心脏和左肺
真是不幸之万幸也真是命大
军医已经为小亓清理过伤口,并上了药进行了包扎。可小亓仍旧沉睡不醒,气息都越来越微弱起来。
吴小桐无声地看着老苍头,满眼恳求。
老苍头瞥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活动活动刚刚恢复知觉的手指,上前给小亓诊脉拆了包扎检查伤口。
吴小桐没有往前凑,她背转身,双手合十,微微低着头,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从不信鬼神的吴小桐这会儿真是病急乱求医,嘴里不断地祈祷着,什么如来佛祖救世观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只求小亓平安无事
仿佛过了半晌,老苍头才诊查完毕,回过头来,吴小桐连忙送上一块温热的帕子。
老苍头一边擦着手,一边淡淡道:“伤口处理的不错……只是伤药一般,换成我们带来的药吧再喂一颗大还丹”
吴小桐认真地听着,眼睛都不敢眨的,连连点着头,将老苍头的吩咐记下来。
最后,老苍头道:“……上药后,就是你的事儿了”
吴小桐愣了一瞬,随即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一路疾驰,一路风雪,吴小桐的手指冻僵了又缓过来,通红肿胀的犹如拎了十根小胡萝卜。她抬起手动弹了一下,试了试,还好,终究是能够活动如常了。
她洗了双手,用自制的酒精消了毒,然后拿出自己的药包,先拿了一颗大还丹出来,化在半碗水里,給小亓喂进去。接着,就开始清理伤口……穿针纫线,开始给小亓缝合伤口。
因为箭头有倒刺,军医取出的来的时候,割裂了皮肉,经过一段时间后,皮肤外翻着,露出里面的肌肉……触目惊心
吴小桐在模型上练习过,在动物身上实践过,在其他人身上也实践过,她确信自己的缝合技术搁在现代也能称得上一流。
但,面对眼前的人,她的心仍旧忍不住颤抖
深深吸了口气,压下从心底涌出来的颤栗,吴小桐克制着自己的思想和视线,不想不看,全神贯注在伤口之上,然后,银针落肉,一针一线地将呈开放状的伤口缝合起来。二三十针的伤口,实在谈不上大,但却耗尽了吴小桐最后的一丝力气。最后一针缝完,打好扣,剪断线,吴小桐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就颓然堆萎了下去,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意识消散前,她想到的是,伤药还没敷上呢
这一昏足足过了三个多时辰,吴小桐才醒转过来。
她只是太紧张,又一路赶得太急,天寒地冻的,让她一时撑不住倒了下来,身体却并无大碍。
睁开眼,老苍头淡淡的声音就在身旁响起:“你的脸和手脚都冻伤了,你自己注意些,不小心落下瘢痕,可是哭都来不及了”
吴小桐眨眨眼,转头看向老苍头,缓缓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爷爷,他怎样了?”
“哼”老苍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个没良心的丫头,就不知道问问爷爷我?”
“嘿嘿,爷爷您就在我眼前嘛,看着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还能骂我,哪里像有事儿的嘛嘶……”吴小桐活动着僵直的身体,用手臂撑着缓缓坐起来,一边涎着脸笑道,笑的大了些,就觉得鼻梁和两腮的肉都是一疼
她吸了口冷气,抬手抹了抹……好么,她的脸上竟然包扎着,她都不用要镜子看,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被包成木乃伊了
看着吴小桐摸了摸脸,却一言未发,老苍头心里一软,开口宽慰道:“也不是多厉害,只是涂了药膏子”
吴小桐点点头,转眼看着老苍头笑道:“没事儿,这样包着,挺暖和的,还省了我戴围脖了”
很快,吴小桐就知道了冻疮的厉害。
疼倒是其次了,关键是痒,钻心挠肺的痒,偏偏还不能抓,那滋味儿……这次第,怎一个**了得
好在,吴小桐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
有战场就有受伤和死亡。特别是这个冷兵器时代,那一刀一枪拼杀的可都是血肉之躯。一场大战下来,死亡数以万计,受伤的更多。大批的伤病得不到及时医治,或者有效的治疗,最后只能失血过多而死。或者治疗之后,因为没有特效的抗菌药和治疗措施,许多伤兵死于伤口感染破伤风……
吴小桐恢复了男装,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粗布棉衣棉裤,脸上裹着绷带,一头扎进伤兵营,就出不来了。
伤口清理缝合,她是练的很熟了,但诸如截肢之类的大手术,她却从来没接触过。甚至,连详细的教科书都没有,她却被赶鸭子上架,直接进入实践状态从第一个战战兢兢,浑身汗透,很快,她就摸索出了经验,手法熟了,那种恐惧紧张的心境也渐渐消除了。她已经能够不想其他,全心应对各种伤口。
除了吃喝拉撒,她一天睡觉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其中还包括洗漱。常常是闭着眼睛洗完手脸,往床上一栽,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了。
三天后,她正在给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手术,刚刚把内层缝合完毕,就有个人跑进来:“姑娘……我们公子醒了”
吴小桐捏着缝合针的手微微一抖就稳住,还好,针未落肉。
做了个深呼吸,稳住心神,吴小桐回头看向跑进来的人,是小亓身边的护卫,叫什么东平的。
“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她就转回头继续给那士兵缝合伤口。有老苍头在小亓身边照料着,她回去不回去,又有什么作用?
东平目瞪口呆了半天,再不见吴小桐有何回应,满脸喜悦变成不可思议,然后,很是悻悻地离开了。
进了腊月,吴小桐头上的绷带早就扯了,脸上的冻伤也好了,尽管她没挠,也还是留了一道淡肉色的疤痕,横贯在鼻梁和眼下
拆绷带的时候,吴小桐照过一次镜子,看着脸上的疤痕,她心里暗想,搁在现代倒是能够模仿模仿王菲的晒伤妆
吴小桐一直穿着男装,行事举止大方从容,没有人认出她是女子。直到,东平跑进来喊了一声姑娘
现在,伤兵营里都知道这位医术高超的吴郎中是个女子看着她清瘦窈窕的身段儿,不是没有伤兵暗暗猜想,吴郎中包裹在布条下的容貌……
但,看到了吴小桐拆了纱布之后的疤痕,伤兵们也不由叹息,多美一张脸蛋,就这么毁了
吴小桐反而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做啥做啥。
南齐和北宁在桐城北打了一个月,各有死伤,也各有胜负,战事一直持续,双方从最初的激烈艰苦,渐渐地麻木了,心不在焉起来,战局也进入了胶着状态,打了一个月,战场还是在桐城北,没有丝毫变化。
也或许是快过年了,双方更加怠战,几乎连小摩擦都没有了。
战事暂歇,自然也就没了新的伤兵。
伤兵营里,重伤不治的死了,命硬的挺过来的,只需要慢慢养伤了,军队里配备的军医也就差不多够用了。吴小桐不需要伤兵营了,回到大哥裴旸在城里的府邸,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这才恢复了精神。
洗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为了行走方便,吴小桐仍旧选了一身青色的棉布男袍。头发高束在头顶,戴了同色的头巾子。
站在镜子前,吴小桐以手支颌,微微仰起下巴,瞅着镜子中的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要不是脸上这道疤,倒是个俊秀少年嘛
拽拽衣角,吴小桐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转过几道院落,吴小桐来到府邸西路的一个院落。这里,是亓惟孝的居处。
院子里外仍旧安静,寂寂无声,与之前几乎不见人影不同,这会儿却看到许多侍者无声地出入着,如蚂蚁一般,纷纷忙碌着,却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一点。
吴小桐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默片,这才出声招呼过一个小侍者来,让他进去通报。
很快,同样是小亓身边,名字叫西安的匆匆迎了出来,隔着三五步就停住脚步,躬身行礼道:“公子正睡着呢,裴姑娘还是过些时候再过来吧”
竟然吃了闭门羹
吴小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咧咧嘴,吴小桐笑的轻松自然:“其实没有大事,只是,我准备回去了,过来跟公子辞行。既然……那就劳烦你转告一声吧”
脚步轻快地离开,吴小桐脸上仍旧挂着微微的笑,但心里却浮起来之前老苍头说的那一番话
小满赶着车,载着裹了珍珠皮袄子的吴小桐缓缓驶出裴府……然后,就在裴府大门口,巧遇了正要返京的公子小亓
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不再是躺在床上,安静的几乎没有气息的模样。
恢复了往日风采的公子小亓,一身靛青色精绣长袍,裹着一件银白的貂皮大氅,眉目似画,面容如玉,缓缓地一步步走来,竟让人完全忽略了他身周的众人,包括英武俊朗的大公子裴旸,也完全褪色成了背景
吴小桐穿着一身靛青棉袍,裹着一件珍珠毛的斗篷,相比之下,跟只鹌鹑一样,呆愣愣地看着那人走至马车前,看到东平在车辕下放了脚踏,然后,那人即将上车前,缓缓回过头来,目光越过送行的众人,落在裴府大门一侧的马车,还有车旁那个靛青色的人身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周遭一片安静。
许久,公子小亓未动,吴小桐却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去。
微微仰着头,看着小亓仍旧苍白的脸色,连唇瓣都因为失血呈现出一种樱白的颜色
“你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怎地这么急着回去?过年还早着了”
熟稔如他,她装不出矜持,关切地询问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
小亓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她的脸上,看似深沉如海,细看却又平静如水。
微微牵动唇角,一抹微笑在他的唇畔浮现,他缓缓开口:“……都是时事所迫,你不必当真计较”
微微一顿,他看住她的眼睛,淡淡吐出一句:“珍重”
前一句,太过突兀,吴小桐愣怔怔地还没想明白,眼前的人已经道了声珍重,登车而去。
她下意识地倒退几步,给马车和一众随行人员让开路。然后,眼睁睁看着,那马车在众人簇拥下,渐行渐远。
吴小桐的车子也很快出了桐城,她一上车,抱着被子翻滚了一回之后,很快就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睡着了。
那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话,她想的头疼也没弄明白,所指为何,那就干脆不想了。爱咋咋地
回到双溪镇,正赶上腊月初八。
吴小桐被霍嬷嬷端上来的美味的腊八粥堵住了嘴,欢快无比地吃饱喝足,舒舒坦坦洗洗睡了。至于桐城还是什么,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战事再次停歇下来,双溪镇的人们也放松下来,杀猪宰羊,捞鱼捕虾,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年。
除夕夜,要延请祖先归家享受香火祭祀。
下午申时末,日头还没落下去,吴小桐就惯例地跟了老苍头一起,带着用油拌好的松木屑往山坡上的胡家祖坟而去。
按例,要一路将松木屑洒在路边,点成一堆堆星点的篝火
胡家大宅的废墟清理了一部分,在后院子那个小院的基础上,又扩建了一进大一些的院落,胡家祖先的牌位就被安置在那里,一层层排列着,显示着这个家族曾经的人丁兴旺家族繁盛
从祖坟一路撒好松木屑小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吴小桐又在老苍头的陪伴下,一个个点燃松木屑小篝火,在她身前,通往镇子里的路隐在黑暗里,在她身后,却有星星篝火清晰地勾勒出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
一边点着篝火,吴小桐一边暗暗琢磨,好在她不胆小,也不相信所谓的神鬼之说,哪怕她诡异地经历了一次重生,仍旧不相信所谓的鬼神真的存在。要不然,这种风俗仪式,还真是……够让人毛骨悚然的。
这算什么?天黑了,请鬼回家?
好了,她赶紧收拢思绪,把心中的笑意压下去。
不管怎样,此情此景,若是突然狂笑起来……还是不要吓人了
一路回到镇子,然后穿过镇子,到达胡家大宅近处的时候,吴小桐突然站住了。
原本黑沉沉的胡家废墟仍旧没有半点儿光线……只是,她仍旧能够清楚地看到,胡家废墟前头停着几匹高头大马然后,几个人影站在旁边,却没有任何声音。包括马匹,都没有半点儿声息
麻蛋,这是说鬼鬼到了?
这黑影瞳瞳的无声无息的,说不是闹鬼怕都没人相信
但,她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些是活生生的人和马,只因为无声无息,只不过是因为训练有素,连马匹都能保持静默罢了
“七匹马,六个人”老苍头的声音淡淡响起。
吴小桐转头看了看老苍头,仿佛寻求什么答案一样,却并没有真的想要得到什么,转而就抬脚往胡家大宅里跑去。
老苍头没有动,看着吴小桐欢快地跑进胡家大宅的废墟,跑进胡家祠堂的院子里去。然后,他就缓缓摇摇头,俯身,继续点燃,一堆又一堆的小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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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梧桐不明白,亲们是明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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