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这一片云雾迷蒙的梦境中,她几乎都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只要她不是清醒的时候,意识就会出现在这个梦里。
从一开始的迷茫恐惧,渐渐习惯,甚至将它当做了唯一能够避开永无止境的学习灭妖术法,和面对妖怪袭击的方式。
的场家自出生起就被寄以厚望的大小姐,天资卓绝、光芒鼎盛到令同辈的灭妖人都死死被她压下,这样的的场梨绪,实际上是个沉沦于梦境妖怪术法中的胆小鬼。
她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对妖怪与生俱来的恐惧。
家里人只知道她生来天赋俱佳,却不知她还是懵懂无知的婴孩时,就要无休止地承受妖怪们的恐吓。
她是如此的痛恨它们,想让她眼睛看到的世界,再无它们的痕迹。
的场梨绪一边怨恨着,一边被恐惧打倒。
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克制不了的恐惧,知道了她掌握理论却不敢真正操作,知道了……有一天她会被她的恐惧害到失去引以为傲的天赋。
变成被宠爱了她十二年的家族放逐的废物。
如果不是同胞兄长突然觉醒出了与她从前相媲美的天分,引起家族重视,为她周旋了许久,恐怕要不了两年,的场梨绪就会被家里人以联姻的方式,送给他们想要交好的阴阳师家族。
毕竟是曾经作继承人培养的女孩子,就算是废了,可那灵力充沛的血脉不会有假,怎么的,都能多生下一些天分很好的后代吧?
离开那个信奉能者为上的家族,与时之政府签署合同、成为审神者的五年时间,是兄长为她周旋来的最好的结果……至少她不会早早地变成生育机器,失去自由。
她的到来,不仅仅是要用五年时间经营属于自己的阵容,同时还肩负着责任……要改变的场家右眼的诅咒。
理智上的场梨绪已经想得非常清楚,感情上却怎么也不能接受被放逐的事实,才会失态地和疼爱她的兄长哭闹,大约也是自信,兄长至始至终都会无条件地包容自己吧。
——梨绪呀,你真是个任性的坏孩子呢。
梦境里白雾朦胧,好似神秘仙境,可是的场梨绪却没有那个胆量干那拨云开雾的事情——她到来这里多次,无比清楚,当她抬起手想要接触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时,只会摸到冰凉的光滑,随后镜面破碎。
地上尽是尖锐的碎片,铺就一条荆棘路,让她走上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如同用美妙歌喉换取了洁白修长双腿的小人鱼,虽是痛不欲生,却要刀尖起舞。
她低着头,顺应路的指引默默走着。
镜子破碎后留在地上的残渣一次次划伤她的脚底,血肉模糊。
这是那个妖怪对她的惩罚。
明明只要乖乖地顺着路走过去,不伸手触碰面前的镜子,就不会让路面上铺出一片满是尖锐镜片的残渣。
它让她只能在路上走,而不许她主动触碰周遭的一切。
这条路的场梨绪在梦中走了十二年,却从未看到尽头,每次只要她从梦中醒来,再次入梦时,她又会出现在原点。
有一个声音隐隐述说,她应该留在这儿更久,更久一些,路的尽头,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
早晨的空气清新好闻,审神者的起居室占据上位,透过窗子,永远都能清晰地看到院中的风景。
就算是本丸的初始景趣,它也完美地展现了最好的庭院风光。
这是我将要生活五年的地方。
苏醒过来的的场梨绪望着窗外,神情怔怔,她从石阶上失足跌下,撞伤的额头早已经缠上了纱布,细心包扎。
却不是兄长会有的手法和耐心。
屋里陈设简单,她的床铺铺在正中的榻榻米上,头对着的方向放置了一个刀架,刀架上横承了一把怪模怪样的长剑。
那是一柄两尺七寸的刀剑,刀锋看似菖蒲的叶片,刀身的中央部分较厚。
握柄的部分约有八寸厚,有多处环节而不平滑,就像是鱼的脊骨,由上到下都是漆黑的。
而这些脊骨簇拥着,在柄的尾部形成一个类似蛇的咬合形状,咬住了有如黑色游鱼荡漾其中的圆珠。
这把剑没有剑鞘,刀锋上寒光凛冽。
的场梨绪毫不怀疑它的锋利——这是一振开过刃的剑。
不是装饰物,而是真正的武器。
可是它嶙峋的刀柄看着就是非常的扎手,完全不适合被人握在手上。
虽说很怪,这振刀剑却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美。
可是这样坦坦荡荡摆放出来的方式,还是让她心头的怪异怎么也挥之不去。
刀剑确实是有挡灾化煞的说法,可是只有那些曾经被人持有、浴血奋战的刀剑才有这样被摆放的资格,若是没有煞气,便不一定要摆放。
当然,自古以来也有人喜爱将它们作为收藏品陈列。
只不过那样的刀剑最好是未开刃的,否则容易招来血光之灾。
如果是已经开了刃的,就需要套上鞘,再不然装在锦盒中也是可以的,总之是不能让刀刃见光。
将开过刃的刀剑置于头顶,这简直是外行都不会干的蠢事。
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过会便挪开这振刀剑,的场梨绪轻蹙着眉,准备起身下楼。
她在摔晕过去后,晚饭可没吃过,希望这个本丸的厨房里能找到吃的。
可是一动,四肢百骸的空虚感就席卷而来,让的场梨绪精神恍惚。
“奇怪……”
这不会是饥饿的感觉,尽管从前她的十二年人生衣食无忧备受宠爱,根本不会有挨饿到难耐的机会,但是她又不傻,少吃一餐会饿到浑身无力几乎晕厥吗?
的场梨绪努力想要感受自身的灵力,却骇然发现体内的灵力好似被汲取过度的泉水,泉眼几近干涸,灵力恢复的极为缓慢。
这样的变故叫她不由得无措,顿时心乱如麻。
担任审神者……的场家不是白白送她过来的。
她的场梨绪的身份已经在现世被销除,如果不能达成家族的要求,她就永远不能取回自己的名字,而是要以“绘梨衣”的身份在本丸里困守一生!
在来之前她就知晓,时之政府对于他们这样灭妖家族出身的人,福利虽然给的多,同时需要他们承担的责任也多得多。
放在从前,她的体质没有出现问题,灵力充沛的时候,的场梨绪根本无需担心灵力干涸的问题,因为她恢复的快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储备着灵力的这个躯体,仿佛是被扎了道口子的破布袋子,灵力几乎留不住,全靠自身恢复——然而就是恢复,也莫名变得时快时慢。
就算是的场梨绪对灵力的使用灵活,也不免对这样破败的身体束手无策。
如果她失去灵力的事情被平安京发现了。
的场梨绪打了个寒颤,失去审神者资格被灰溜溜遣送回现世的她,只有被家里人失望地嫁给别的灭妖家族吧?
不要!绝对不要成为一个除了生育,别无作用的废物!
……
变回本体了仍然可以看见房间一切的天丛云剑,正以半透明的灵体默默注视着小姑娘。
普通人是看不到灵体的,他们甚至是看见了妖怪也很容易就忽视。
可是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在眼前的女孩儿身上。
她有着绝佳的资质,无论是妖怪还是鬼魂都逃不过她的洞察。
显而易见的是,她暂时的失去了这个能力。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是灵力不足的原因么。
天丛云剑思索着。
羽衣狐会在绘梨衣清醒的时候暂时蛰伏,在她不发觉的情况下慢慢蚕食她内心,等待有一天能够彻底取而代之。
所以当羽衣狐不在的时候,她就需要有谁帮她稳住局面。
毕竟,她可不希望,属于她的东西,会分不清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天丛云剑甘愿为她行使她的权力。
虽然这样对待绘梨衣太不公平,这个女孩儿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却遇上了他们这些坏家伙,要夺去她的身体,还要夺走她存在的痕迹。
但是对一个还算陌生的小姑娘的那点儿同情心,并不能让天丛云剑心软,说到底,他只是把冷冰冰的刀剑。
羽衣狐有教给他一个凝练灵力为勾玉的法子,他们需要绘梨衣的灵力,可是又不想她能太多地接触到本丸里的刀剑男士,代替她用灵力唤醒付丧神,勾玉可谓是非常实用了。
想要羽衣狐在未来悄无声息地取代她,首先就是要尽量杜绝她与本丸付丧神们的接触,然后天丛云剑自会扮演好一个最受她信赖的近侍。
……
身后猛增的灵力波动让绘梨衣心中一凛,她防备地转过身,眼前的一幕却叫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那随着灵力波动一并膨胀的还有无数粉嫩花瓣,黑发黑眸的俊秀少年自樱花花瓣中走出,眉目含情,温文尔雅,一见面就关怀道:“姬君您醒了。
”
绘梨衣张了张嘴,突然发现刀架上的剑已然不见踪迹,迟疑道:“你是……”
“如您所见,在下是被您从刀剑中唤醒的付丧神,亦是第一柄由您亲手锻造出来的刀剑,”他微微笑起来,干净清秀的面容很讨人喜欢,在申明自己是第一柄的时候带点可爱的小心机,面色微红,似乎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他还是将准备好的台词介绍完了,“我是天丛云剑,来自于平安京的灭妖之剑。
”
温和、知礼,还有一些恰到好处的害羞,而且他看上去和人一般无二。
言行举止都与绘梨衣从前见到的所有妖怪都大相径庭,加之自称灭妖刀剑,的确一开始就给绘梨衣带来了好感,让本来就不熟悉环境的小姑娘轻而易举相信了他的话。
不过她对于自己何时锻造出来了刀剑是一无所知,于是绘梨衣有些拘束地说道:“可是、可是我好像并没有印象……”
“对不起!是在下的错,”天丛云剑心疼地看着她,眼眶却不知不觉地泛红,自责不已,“是在下化形所需要的灵力太多了,才使得姬君您……”欲言又止,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有时候啊,脑补可比直说要有用多了。
绘梨衣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纵然是有对妖怪的防备心,可是也在天丛云剑的一副好容貌下消除了许多,听到他的解释,她渐渐舒缓了神情。
天丛云剑趁机说道:“姬君想必是饿了,在下这便为您准备饭食!”
“嗯……麻烦你了。
”绘梨衣只好点点头,“谢谢。
”
“我如今能够自由行走,陪伴姬君都是您的功劳,这句谢谢应当是在下说才是。
”天丛云剑微微一笑,退出了房间。
“唔……如果付丧神都是这样的,好像相处起来也不是很难嘛。
”绘梨衣拍拍脸,打起精神来。
在刀架后边的墙上,绘梨衣忽然看到电子屏显示出来的日历,上头的几个字让她分外留意。
——审神者任职第三日。
她居然,昏迷了这么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