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颁布的“试行法令”将坦庵先生和小栗忠顺手里的事务剥离了大半,小栗对此非常不满,坦庵先生在密谈中劝诫了他,并趁机让大久保给直秀传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这是坦庵先生的原话,借《周易?系辞下》中的名句要求直秀忍耐,另外坦庵先生也承诺他会替白主奉行所美言。
这次谈话一共有三人参与,按地位高低依次是身兼韭山代官、勘定吟味役、海防挂三役职的江川、御目付小栗忠顺和白主町奉行大久保利济,但有趣的是,日后三人最高役职的高低完全颠倒了个,真是世事难料啊。
但此时大久保在幕府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连幕臣的正式身份都没有,只是崛家的私臣,所以能参与这个层次的密谈,他有点激动,说不上受宠若惊,但也差不多了。
因此大久保绞尽脑汁想帮两位重臣的忙,作为白主文臣之首,他对直秀的北地规划了如指掌,因此很快他就想出了一个法子:
“韭山炼铁所以后可以专注炼钢。”
按大久保的想法,对幕府高层调整他不了解内情,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胡说八道,但对于内政,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直秀为了在北地建炼铁所特意提过钢和铁的区别,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百炼成钢,而且扶桑一直把某种锻刀的优秀材料称为玉刚,所以坦庵先生一听就来了兴趣,让大久保仔细说说。
钢和铁的含碳量标准,这时候还没有确立,而且此时的反射炉技术还很原始,没有煤气、天然气这些高燃烧值的燃料,工艺也比较简陋,因此靠反射炉是很难直接练出钢来的,但直秀为了激发士气,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所以当时他表示先炼铁后炼钢,顺口就吹了个气泡给大家。
白主至今没有啥正经兰学产业,所以大久保对工业也没啥清晰的概念,直秀信口开河的话他居然信了,而且还郑重地转告给坦庵先生和小栗忠顺。
煤气公司第一次出现,是1812年在英吉利,之后迅速普及到西洋诸国,坦庵先生也对此有所了解。但用煤气炼钢,他还真没想过——扶桑如今的兰学就是对世界亦步亦趋,很多地方唯恐遗漏,搞创新,借两个胆子都不敢啊。
所以听了大久保的解释,坦庵先生将信将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没听有西洋人搞过啊,而且直秀也没提过,这能行么?
直秀当时只所以没提,是觉得步子不应该迈的太大以免扯到那啥——坦庵先生是坐言立行的性子,有时比较激进,直秀怕先生冲的太猛~撞破头,所以故意没说。
但百密一疏,直秀在大久保出发前叮嘱他这不能说那不能讲,重点放在了与鲁西亚交兵和与米船的密贸易两件事上,结果把这事忘了,白主的秘密太多,结果这次就失脚了——大久保把炼钢的事告诉了坦庵先生。
幸亏直秀这两年都在北地,坦庵先生觉得直秀在打鱼摸虾的时候不可能真搞出什么炼钢的法子,最多就是个设想,所以他也没真信,但这件事被他牢牢记在心底。
另外还有一个坦庵先生没有勇于尝试的原因,那就是炼钢出来干什么呀?
现在的大筒材质都是青铜或铸铁的,那钢练出来用来铸刀?可铁炮打的越来越远,铸刀有啥前途,用来卖给西洋人么?——坦庵先生毕竟没有深入参与扶桑与兰国的贸易,他光知道扶桑刀可以卖到海外去,但这个份额有多少,他根本不清楚。后来,白主还真卖了
相当多的扶桑刀具到海外,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尽管大久保的提议不靠谱,但毕竟也是一份心意,坦庵先生很是欣慰,因此特意嘱咐大久保在江户多参加些名士的聚会,除了了解最新的动向,也替直秀和他自己积攒些人脉,好为日后做些准备。
坦庵先生这时已经动了将直秀调回江户的心思,可幕府有条规定,为了让代官更好地了解领地和发展经济,普通代官要在一地任满十年才允许调动,所以直秀调离白主的难度相当之高,因此坦庵先生没有明说。
大久保听了非常感激,这是因为坦庵先生又说允许他用江川弟子的身份参与聚会,这无形之中太高了自己的身份——江户龙蛇混杂水太深,他作为普通旗本的家臣,很多人连用眼皮夹他都不夹他一下,更别说邀请他参加什么聚会了。
看坦庵先生和小栗好像还有机密要谈,大久保赶紧告退——今天收获不错,知足常乐,现在自己还资格更进一步,不告辞等着过年呐。
说来也恰,几天后还真有人上门拜访大久保,邀请他参与名士聚会,而且这个人还是直秀的老熟人。
此人乃是长州毛利家的天才兵法家,苗字吉田,名前矩方。
吉田矩方是直秀的老熟人了,在天保十四年(1843年)直秀第一次游学时两人结识,之后两人就没见过面,但直秀出海前一直给吉田捎各种兰书,而吉田也通过给下关的豪商白石正一郎留信的方式表示感谢,算是直秀一个不远不近的朋友吧。
吉田比直秀小四岁,因此直到嘉永三年(1850年)二十一岁才开始游学,当时他先游历了九州,虽然直秀当时为去白主做准备也在九州,但两人行程不同最终无缘相会。
大久保和吉田虽然没见过,但通过直秀都知道对方,所以吉田的拜访也不算唐突——按扶桑的传统,如果相互不认识,那就需要一个熟悉双方的仲介人来引荐。
两人见面之后,吉田先问候了直秀和大久保一家的身体状况,接着话题一转就邀请吉田参与一场名士聚会。
吉田和大久保一样名声未显,所以大久保很好奇他能参与什么样的名士聚会,别是什么歪瓜裂枣的聚会或者是吉原大冒险,所以还是弄清楚好一点。
据吉田自己说,他这也是受了老师佐久间象山的提携,所以才能参与这次聚会,至于来邀请大久保参加,也是来自老师的安排。
佐久间象山出身松代藩,在江户开有兰学馆“象山书院”。他深受老藩主真田幸贯的赏识,在幸贯担任幕府老中时(1841年-1844年)时曾受命研究海防,在天保十三年(1842年)就提出了著名的《海防八策》,其中有“海防之要,在炮与舰,而炮最居首”的见解。
佐久间曾经向坦庵学生学习铁炮等兰学,在韭山炼铁所的建立过程中也曾以客卿的身份出现,所以不是外人。
坦庵先生曾经在人前称赞大久保“兰学新秀,聪敏异常”,因此在兰学者这个圈子大久保也不算无名之辈,本来江川先生是准备亲自介绍大久保给兰学者的,但风说书评定会的风波一起他就顾不上了,现在“试行法令”出来了,坦庵先生避嫌还来不及,因此将“带大久保进入名士圈子”这个任务交给了佐久间。
既然不是外人,那大久保对聚会的邀请自然欣然应允,表示会按时赴会。
嘉永五年文月十五日,大久保跟着佐久间象山参加了江户名士间的聚会,这是大久保第
一次涉入名士的圈子,他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谈到什么话题。
聚会在私家府邸举办,主人是安井息轩——著名的儒学者,官学昌平簧的教授。
大久保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他小心翼翼地模仿佐久间的一举一动,唯恐被别人轻视。
但事实证明大久保过于谨慎了,主人安井息轩很好客,客人们都很随和,现场也没有啥侍女和乐师,就是摆了一些茶几和円座,有酒有茶有果子和小食,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微风习习,众人随意聊天、下棋,悠然自得、非常惬意。
和佐久间象山一起来除了大久保利济和吉田矩方,还有胜义邦和宫部鼎藏——宫部和吉田是好友,两人一起在江户游学。
胜义邦好像是这里的常客,他给大久保介绍了其他几位客人,而佐久间早就拿了一杯酒找主人聊天去了。
今天出席的名士相当之多,藤森弘庵、盐谷岩阴、吉野金陵等人都来——这三位都是大有名气的儒学者。
过了一会,胜义邦也找人闲聊去了,角落里只剩下大久保、吉田和宫部三人大眼瞪小眼,这三人被众名士的名头所摄,只好小声谈论些故乡的风物,其实都心不在焉,竖起耳朵偷听各位名士都在说啥。
明明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怕啥来啥,没多久一位叫银次郎的年轻人就请三人到屋敷中间去,说主人想把三位引荐给大家。安井息轩是成名已久的大儒,能由他亲自引荐给众位名家是再好不过的事,于是三人赶紧起身。
安井在大家面前把三人一顿夸赞,说大久保是兰学后起之秀、吉田是山鹿流兵法的嫡系传人,宫部也是熟谙国学的九州俊才,难为安井老爷子第一见面就把三人的根脚摸的清清楚楚。
有主人暖场,新人再谦逊一番,眼看着这次就算顺利过关了,可没想到异峰突起,旁边有人突然发声,“既然是才俊,且容东湖考较一番。”
大久保和吉田同岁,都是二十三,宫部年长些,三十二,但满屋子都是年长的名士,说话这位看起来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而且他坐在主人身边,气度俨然,明显地位很高,所以考较就考较好了,只是回复好了不免一日成名,答对差了马上名声扫地,所以三人都是神色一肃。
“多事之秋,追慕大楠公忠义,试吟诗以纪之。”
大久保一听题目就懵了,大楠公是谁,没听说啊,于是他偷窥身边的两位小伙伴,结果很闹心。
先是吉田昂然出声:
“东海大鱼奋鬣尾,蹴起黑波污黼衣……
北向再拜天日阴,七生人间灭此贼。
碧血痕化五百岁,茫茫春芜长大麦。
君不见:君臣相图、骨肉相吞,九叶十三世何所存。
何如忠臣孝子萃一门,万世之下一片石,留无数英雄之泪痕。”
接着宫部也吟了一首:
“海甸阴风草木腥,史编特笔姓名馨。
一腔热血存余沥,分与儿曹洒贼庭。”
这两人吟诗完毕,大久保就惊呆了了!他倒不是惊叹于两个小伙伴的才华——这两首都是诗人赖山阳的大作,吉田和宫部最多也只是记性好而已,才华谈不到,但大久保听到诗句想起了“大楠公”是谁,所以他就震惊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有人公然要求吟诗纪念“大楠公”,这不是想公然造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