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及夫人身体康健,白主欣欣向荣,至于叮嘱,殿下倒是特意提到过三件事。”大久保感概不已,因为从勘定所受尽了冷落,他还曾经担心过坦庵先生和小栗忠顺对白主的态度,现在看完全是自己胡思乱想,从两位大人的关切看明显与直秀的交情非同一般。
“哪三件事?”坦庵先生关心弟子,赶紧追问。
“两急一缓。第一件事是鲶神翻身。”
鲶神翻身,又称鲶祸,是江户时代对地震的说法——当时人们对地震的原理不明,就把它神话了,最流行的地震神话是鲶鱼引发地震:按照神话的解释,鲶鱼背负着扶桑诸岛,因此它身子一动就会发生地震。
谈到鲶祸,两位大身旗本有点坐不住了,因为鲶祸往往带来火灾,扶桑的房子都是木制结构,江户平时火患众多就够麻烦的了,这鲶祸一来岂不是要火上浇油。
大久保对这两位的反应有些不满意,这明显是低估了地震的危害程度,因此他仔细介绍了直秀当时在乡学的讲学——直秀也没办法,虾夷地和北虾夷地也都在环太平洋地震带上,马上进入扶桑的地震高发期,这不提醒根本不行。
宽敞的屋敷回响着清朗的声音,从此白主奉行所以另类的方式开始介入幕政。
“治乱成败,江户鲶祸约以二百廿年为一循环——百廿年反覆,继之百年安稳。”大久保指出,大概以二百二十年为一周期,在一百年内地震频繁发生,之后大约有十年的过渡期,也就是小地震不断,然后是约一百年的平静期。
这次根据白主方面的“推算”,地震的百年高发期又来了——上次的平静期是宝永七年(1710年)—天保十一年(1840年),这次从天保十一年开始,又是大约百年的不平静。
德川幕府是庆长八年(1603年)正式建立的,至今已经是第二百五十个年头,自然对1703年至1710的元禄大地震有着详细记载。
“咦~”,坦庵先生掐指一算,这不对啊。
“天明饥馑的鲶灾是西洋历1782年前后,这和你所言不符啊。”
大久保长出了一口气——当时直秀讲地震的原理和江户地震周期时,引起的震动非常之大,即使直秀是代官也被诘问的满头包,所以他非常清楚地记得直秀当初的回答。
“天不容情,扶桑多难。”大久保继续解释,这回他也不敢装X了,原原本本地转述直秀当时的说法。
直秀当时说,扶桑诸岛位于环太平洋地震带,是几大板块的交界处,因为板块的挤压,所以多发地震——至于六大板块,大久保也记不清了,反正意思领会到了就可以。
所谓220年的周期,指的是以江户为中心的地震统计,至于其它地区的地震,扶桑哪年不发生几次,所以天明饥馑时地震发生是正常的,属于意外**,只有江户发生地震才应该计算在内。
“欧~~”坦庵先生和小栗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搞的大久保羞愧难当——其实他对直秀说的也是将信将疑,但架不住直秀给了时间表啊,这东西真假几个月之后就能鉴别了。
“翌年和历二月,豆相参远地大震。函根足柄诸山崩,小田原城坏。”
听到这里,两位幕府高官面面相觑,这时间点都给出了,不像是信口雌黄。
但这还没完,大久保索性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大声读到“1854年7月近畿诸国地大震,1854年12月东海、东山、南海各道的大地震兼海啸,1855年11月江户大地震。”
俗话说,报喜不报忧,大久保曾经劝过直秀,这地震一说犹未可知还需谨慎——其实就是委婉地说无凭无据还是不要四处宣扬的好。但直秀坚持,他说“人贵自持”,啥意思呢?就是人应该坚定信念,直秀说我既然知道要发生这样的大灾害,怎么能不提前告诉大家呢?是对是错,明年春天看伊豆、相模有事没事不就清楚了么。
而且,大久保你不传达,我就自己跑到江户去宣扬。
大久保看直秀如此固执,所以才不得不将此事告知坦庵先生和小栗——他也觉得万一如期发生了地震然后自己又没说,这罪过可就大了,但他坚持不让直秀写信,由自己在私下谈话提起,保留一定的回旋余地。
坦庵先生看大久保神色端正,不像是开玩笑,于是赶紧让大久保把纸条递过来。
结果大久保递上了两张纸条,还有一张是给小栗的,把坦庵先生气乐了,“这是有多不放心我啊。”
“还有纸条么?”小栗就是随口一问,结果大久保老老实实地回答,“家严也收到了。”
见到这样的阵势,两位大身旗本都重视起来,这明显是直秀把自身声望都压在上面了,无论如何,自己回去都要找人查一查,最近几年的鲶灾是否明显增多,还有翌年春二月也得小心——伊豆是江川家世袭的代官领地,不重视不行。
两急一缓,直秀交代大久保转达三件事,第一件就这么耸人听闻,那另外两件怕也是非同小可。
这谈话实在是吃不消,还是先休息一下的好。
三人密谈,扈从和仆人都退下了,小栗站起来,走到门口让仆人赶紧换茶和拿和果子来。
休整了一会,谈话继续。
另外一急就是米船来访的应对。
直秀明确让大久保告诉两位师友,这次米船肯定来,今年不来明年必保。而且明年来的米船提督很有可能是佩里将军,此人是个自大狂、战争贩子,面带忠厚但不怀好意,必须严加提防。
到了现在,虽然小栗和老师都还不明了咸亨洋行的米船和直秀的真实关系,但知道两者有所勾结是肯定无疑的了,而且事关重大,直秀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的想法通过大久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直秀认为,虽然这两年坦庵先生大力推进兰学事业,但无奈前期欠账太多,所以现在还是力有未逮。
说到这里,大久保偷偷查看坦庵先生的神色,发现他并没有不愉之色,反而点头以示赞同。
于是大久保继续:所以,这次米船来访,能不打最好,可要打就一定打赢,然后再和谈以争取喘息之机。欧罗巴诸国一定会在1853年后开打,只要坚持到1853年5月,那西洋诸国的目光就会重新回到欧罗巴大陆;到了1854年春天,战事扩大,扶桑就可以喘口气,而且届时《建邺约定》届满十二年,西洋诸国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到中华的身上,作为远东的小弟,扶桑只要不跳就没人关注。
至于米国,蓄奴论者和反对蓄奴论者的争执由来已久,其国内部冲突越来越大,武力争斗已经初见端倪,只要幕府继续拖延,最起码在1858年之前还能平安无事。
小栗忠顺曾是长崎目付,坦庵先生是现任海防挂,都对海外的形式有所了解,而且这几年咸亨洋行不但提交了详细的风说书,还拼命往扶桑送报纸和相关书籍,所以两人对直秀的预见相当赞同。
两人都觉得即使一次、两次打胜了外船,但与大局无补,直秀这套猥琐发展的思路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直秀当然不会光指手画脚,他建议为了应对日后的通商谈判,现在就需要做准备,这个与西洋诸国交涉的位置费力不讨好,但非常重要,建议坦庵先生或小栗两人商量,是否由两人之中的某人出任,以免被其他清谈之辈误国。
听到这个建议,两位位高权重的幕臣有些心动,他们最近忙于台场建设,确实没有考虑这么远,这“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然开国必不可免,那现在开始准备也是正论。
他们点点头,表示这条无异议,大久保你继续。
两急一缓,谈到这“一缓”,大久保有些吞吞吐吐,毕竟这件事与九州萨摩国也大有干系,连他自身都有所牵扯,事关重大,实在是不好谈。
他先道了个歉,然后起身巡察四周,确保没有人靠近偷听。
经过今天这番交谈,坦庵先生和小栗对大久保的印象很好,认为他是个稳重踏实、富有才干的后起之秀,所以也没觉得他失礼,反而对下面要谈及的事情起了好奇心——真说起来,鲶灾的预言耸人听闻,开国更是违反了幕府的传统,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前两件事也没见你这么谨慎,接下来你到底要谈什么重要事宜?
“朝廷可能有异动!”
果然是石破天惊的话语,但今天两人震惊了多次,所以也兴奋不起来了,只是肃容听大久保的诉说。
“嘉永四年春三月,朝廷赠和气清麻吕正一位,赐谥护王神。”
就这事,没啥呀,封神是在京都的小朝廷常干的事,理论上说,殿上人,也就是朝廷敕命的从五品官员以上都是登了神籍之人,去年给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加
官封神怎么了,不过是小朝廷一贯吸引注意的手段,没啥大不了的。
“请两位贵人仔细想一想此人在世的时候干了什么大事。”
他干了什么,不就是平定了藤原仲麻吕之乱和建造了平安京,还有编撰了《民部省例》、《和氏谱》以及在摄津河内川治水嘛。
“《天国立嗣,要归皇族》”,大久保看两人没反应过来不得不提点了一句。
听到这八个字,坦庵先生和小栗神色都为之一震——当时有人要篡位,但经和气清麻吕大力传播这八字神谕才粉碎这场宫廷政变。如果要这么说得话,京都的小朝廷给此人加官封神可就有点意思了,明显是宣扬扶持皇室,这是又不老实起来了。
小栗忠顺前几年都是在长崎,感受不是很深,坦庵先生盯着大久保一字一句地说到:“近年以来,韭山领内御荫参、抜参屡禁不止,鹿儿岛可有此事?”
大久保苦笑着点点头,如果不是直秀提醒,他根本就没注意到,但回想起来,大君故居在萨摩国也有,鹿儿岛神道连绵不断,确实有卷土重来之势。
啥叫御荫参和抜参呢?
伊势神宫作为扶桑的天下第一神社,和人以到此神社参拜祈福为荣,有“一生必须去一次”的说法。
而伊势神宫每20年举行一次“式年迁宫”,也就是神宫本殿每隔20年进行一次搬迁重建,这段时间前后更是参拜的高潮,民间将在这个时段参拜叫“御荫参”。
但是江户时代幕府和各藩对领民流动颇有限制,所以很多平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偷偷跑去参拜,这种行为被称为“抜参”。
因为御荫参为处于苛法束缚、生活艰辛下的人们提供了短暂而珍贵的欢愉和慰籍,所以禁而不绝,最后幕府和各诸侯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事就由它去吧,沿途的关所也对此网开一面。
在江户时代后期,这种参拜的人数越来越多,在御荫参的高峰期一年居然有近两百万人参与。
“伊势神宫护佑扶桑,御荫参无可厚非吧?”小栗忠顺对两个人的反应有点奇怪,觉得有小题大做的嫌疑,于是发挥自己的优点-不懂就问。
“嘿嘿~”坦庵先生的腮帮子抖动了几下,两眼放空回忆起旧日的亲眼所见。
天保元年,西洋历1830年,御荫参声势尤为浩大:当时人们载歌载舞走在大街小巷及各处道路上,什么礼让武士的平时规矩完全被丢弃在一旁。走饿了,人群就闯进豪商豪农的院子要求提供饮食,不给就自己动手抢夺,还将主人家砸个稀巴烂——就连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武士也不能幸免。
期间法令废驰,幕府和各诸侯都束手无策,只好听任这些人为所欲为,所幸御荫参二十年才一次,过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这两年的御荫参又开始风行,到处可见兜售符箓的神官御师。
坦庵先生不但给小栗讲了御荫参过往的事迹,还提醒小栗不可掉以轻心:虽然自本朝幕府建立以来,京都的大君重未到伊势神宫参拜,但神宫的神官人选牢牢被小朝廷掌握,说起来,近年国学派的兴起和神道的复兴彼此呼应,明显是来势汹汹。
而且奈良的佛寺住持中很多都是大君族人,附近的十津川虽然是御领,但乡士多心向小朝廷,骚乱时有发生。
尤其,此时是米船来访扶桑开国的前夕,如果小朝廷势力大涨,然后再横插一脚,那幕府可够难受的。
目前扶桑是佛学昌盛的时代,有“临济将军,曹洞土民"的说法,所以幕府对寺庙的监控更严格一些,但经大久保提醒,作为御目付的小栗准备向上官大目付禀报,要求寺社奉行派检使进行相关调查。
其实直秀对宗派是没有偏见的,但正如横井小楠先生后来所说,“(这是)日后会拿弓箭射自己君父的思想”,近代化革新就够艰难的了,不需要一群偏执的自大狂来捣乱!不听他的意见或者不按他说的办,就给你先扣个大帽子然后百般辱骂,甚至用刀剑威胁,完全没有一点科学的证伪精神。
因此,直秀让大久保先给神道上点眼药水,免得这些家伙老出来坏事。
至此,两急一缓全部说完了,这时天色已晚,坦庵先生留两位后辈用餐,席间一派融融之乐,可席间大久保一不小心又说走嘴了,差点引发了两位幕臣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