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茂敏“有恙”,那白主为茂敏庆生就不好大张旗鼓,因此,来的宾客要么是消息灵通,要么是北地的亲朋故旧:
就拿到场的六位“国是参与”的家臣来说吧,庆喜的谋主桥本纲纪,容保的家老西乡赖母、萨摩的西乡隆永、土佐的武市半平太、宇和岛的二宫敬作,甚至连总督庆喜的心腹佐久间修理,这些都是直秀的老熟人,甚至武市还曾做过直秀的学生。
因此呢,楼下这一喧闹,直秀也很纳闷,欢宴之日动手,这是谁有意扫白主面皮啊?
这不但是他的想法,剩余十位主宾同样有些担心,直秀被黜,白主松平家正是敏感的时节,可别是自己带来的随从惹是生非。
就在大家诧异之际,障子门拉开,有个人进来禀告。
看此人要趋近直秀密报详情,桥本纲纪开口了:
“何事如此谨慎?”
直秀知道如今大事待发,因此桥本对小事也份外在意,他只好让属下将了解到的情况宣之于众:
四季楼中庭是天井,四周为個室(雅间),楼梯绕中庭而建。结果,白主组头北添源五郎下楼的时候,因酒醉不小心摔下。
恰好他这幅狼狈样被看到了,有宾客出言讥讽,北添羞怒之下就动起手来。
家老龙马、水军番头河上玄明,两人已经开始出面调解此事。
一听是这事,直秀就乐了,这四季楼又不是池田屋,源五郎咋平白无故滑跤呢。
北添源五郎没啥名气,可他另一个名前“佶摩”名气就大了。
如果没有直秀的乱入,北添源五郎就会在今年的“池田屋之变”中身死,从而位列“殉难七士”。甚至后人还会虚构出他与新撰组近藤勇剧斗,然后从二楼惨烈摔下的名场面。
不过想到这里,一股凉气顺着后背就上了直秀头顶,他赶紧打了个手势,让人通知自家人都戒备起来——今天鱼龙混杂,真要有人行刺,那乐子可就大了。
接着,直秀就想轻轻放过此事,这庆贺之日何必多事。
不过呢,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桥本就想知道是哪一方在闹事,因此他示意直秀让属下透漏详情。
结果一听内情,在座有人不免眉飞色舞:
原来闹事的是朝廷一方的人,为首的是学习院的讲习。这直秀的安房守刚刚被黜,就又被人上门打脸,这仇眼看就结大了。
这在座的公卿就有俩,岩仓、西园寺,是不是你们带来的人搞鬼?
不过岩仓看直秀没有牵扯的意思,他也就根本不理会别人的戏虐眼神,生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泰然自若的样子。
看到岩仓这幅模样,桥本也有些后悔多事,他向直秀点了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大家都没事了,公卿西园寺反而不肯罢手:
刚才长州木户准一郎苦苦哀求他帮忙,现在还趴在他面前呢。有这么个脱身的大好机会,那不利用起来怎么行!
于是,西园寺以调停为名,直接起身跑了。
直秀倒是想跟上,却被岩仓祝酒绊住了,之后他觉得外面有龙马
主持,也就没再起身。而正主西园寺跑了,木户也讪讪回到了本处。
此事席间的话题一转,就聊到了临近的葵祭上。
春日祭、葵祭和石清水祭,是朝廷三敕祭。
而葵祭就在四月的酉日,说起来,这也是临近的大事。
葵祭是由贺茂御祖神社而起的祭祀,而贺茂神社的神纹是二叶葵,与德川家三叶葵颇有渊源。再加上“贺茂”的口彩,因此将军家茂对此也颇为重视,去年就陪同扶桑皇帝参加了这一大典。
这次公卿岩仓到此,明里是给家茂庆生,暗里嘛,则是缓和关系来了。
他向直秀暗示,只要茂敏出席葵祭,事后他保证直秀官复原职,就算不是安房守,但也从五位下的其它职位。
但直秀对此不置可否,除了表示感谢外,并无丝毫热衷之意。
于是两人虚情假意地周旋,而旁边的人则冷眼旁观——说白了,这是朝廷和幕府斗法,作为棋子的白主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折腾。
正在此时,西园寺努力匆匆地回来了。
直秀也懒得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低声吩咐近侍,赶紧将闹事的学习院讲习送走,此事到此为止。
树欲静而风不止。
直秀倒是想息事宁人,可人家西园寺不干啊。只坐了一会,他就不顾岩仓的劝阻,大声质问直秀:
“大义不可敬乎?人言不可畏乎?仁者之勇可敌乎?”
听了前两句,直秀还正容以待,不过听到“仁者之勇”,那直秀就只有苦笑了——传说中陈不占是被吓死的,这仁者之勇说起来好听,知行合一、慷慨赴死,可说到底,有啥用呢?
平生袖手谈心性,临终一死报君王。
嘿嘿,这句话是有些刻薄了,但真的说起来,这自己死没啥,人家愿意嘛,可拖累别人一起死,凭啥啊?!
原来,刚才西园寺出去干了啥,早就有人告诉了直秀:
闹事的一群人,不但是朝廷学习院的讲习,其中还有直秀的老熟人宫部鼎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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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些人和白主不搭界,可宫部出身肥后熊本细川家,不但是直秀少年游学时的相识,而且和如今的白主水军番头河上玄明有旧——早年宫部未脱藩时,颇受细川家老长冈是容信重,当时宫部借此对河上的亲家和养家都颇有照顾。
这次河上玄明开船送直秀等人到大坂,后来又跟着上洛。而得知河上到了京都后,宫部就常来勾搭,和白主上下混了个脸熟,因此这次才能被请进了四季楼。
今天宾客众多,河上安排完宫部一行就忙去了,而陪着宫部等人的,则是组头石川润次郎。
可谁也没想到,跟着宫部鼎藏来的松田重助、大高又次郎等人和润次郎话不投机,席间越说越僵,因此北添源五郎从楼梯摔下的时候,才被这些人借机取笑,进而引发了斗殴。
打无好手,骂无好口。
虽然闻讯赶来的河上玄明尽力劝解,但双方依然纠扯不清,甚至当西园寺赶到的时候,双方依然在互相指责:
宫部带来的人,认为白主不尊重他们,把他们安排在一楼的偏僻個室;
而白主这边说讲习院的人言语无理在先,而且贺喜的客人居然敢嘲笑主家,实在是甚为失礼!
西园寺本来就不是来调解的,他就是借此拜托纠缠而已。听了一会,他却恼怒起来:
学习院讲习这般人,有认得他的,自然纷纷叩首施礼;可白主这些人,被直秀调教得无法无天,自然没把他当回事。
而且,当西园寺命令两边和好后,白主方面却依然不依不饶,非要对方道歉才行。
就连陪着来的龙马,也没管他的脸色,让河上玄明劝说宫部鼎藏“立刻带人离去”——实际上就是撵人。
这天大地大,面子最大。
西园寺颜面受挫,加上听了双方几句闲话也甚是窝火,这才回来没坐一会就开始发飙。
其实,最开始听说有学习院讲习参与,直秀的脑袋就一个比两个大:
所谓的学习院“讲习”呢,其实很多人压根就是攘夷浪士,有些公卿将其收拢在学习院,然后让这些人奔走效命。
这些人中,办事得力的首领,往往被奖励朝廷的低品官职。
攘夷浪士,多是各藩的下级武士甚至野武士出身,得了朝廷官职后,觉得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因此行事更加狂热。
其实之前庆喜就任“禁里御守卫总督”,也是始于这些学习院讲习们的一个提议,“设立朝廷亲兵”。
文久二年(1862年),有攘夷浪士上书公卿,“以山城、摄津、大~和、近江等国为天领,重开各国司,设立亲兵,实行王政复古。”
所幸,公卿们还没彻底昏头,知道收四个令制国为天领犯了大忌,但从那时起,京都小朝廷就不断试探幕府,要求设立亲兵护卫京都平安。
这不,到底搞出了个“禁里御守卫总督”才算完。
而且不说学习院讲习的搞风搞雨,单从学习院自身来说,从设立起始,就是反幕公卿们的大本营。
弘化4年(1847年),部分公卿集资设了了学习院教导子弟;到了嘉永二年(1849年),见幕府并不在意,扶桑皇室才正式赐予“学习院”敕额。
从此,不甘寂寞的公卿群聚学习院——1858年的廷臣列参事件的八十八卿,去年1863年八月十八之变的落难七卿,要么结业于学习院,要么曾是学习院的资助者或教授。
尽管除了私塾,公卿们只有学习院一个地方可供学习,都说是学习院的问题可能失之偏颇,但其尊王反幕的风气之深重,是确认无疑的。
白主如今是佐幕一系,这和学习院对上了,那还有好。
而且呢,宫部鼎藏也不是啥善茬:
他因参与攘夷而脱藩,后被公卿三条实美所看重而被提拔为学习院讲习。
这三条实美呢,赫然就是八月十八之变被逐出京都的落难七卿首领,如今正在攘夷先锋长州落脚。
虽然不知道为何宫部没跟着三条跑路,但依照直秀的了解,这个人啊,激进攘夷的立场绝对没动摇过。
因此西园寺发难,问“大义不可敬乎?人言不可畏乎?仁者之勇可敌乎?”,这肯定是由宫部一伙人和自家小子们的争执而来。
对和这些人辩论,直秀是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为啥呢?
因为这和对鱼弹琴、给猫小判没啥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