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二年(1862年)七月,浪士天诛了岛田正辰,显示出京都小朝廷方面的新动向,那就是,岛田的家主,关白九条尚忠的地位摇摇欲坠。
这九条乃是亲幕公卿的首领,幕府于情于理不能不管,于是任命会津松平容保为新任京都所司代,即刻上洛,稳定近畿的形势。
可容保虽然领命,却在八月十六日向大老庆永、将军后见庆喜提出要求,希望白主松平家和自己共同出兵。
这白主松平家是今年刚蹿起来的当红炸子鸡,老底子是幕府的前白主奉行所,是远箱馆奉行堀直秀一手打造的势力,能打、有钱还忠心,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都符合本次助军役的要求。
按理说,庆永、庆喜就该答应:
毕竟容保人家一开始也不愿意,说自带干粮去趟京都这趟浑水如何如何,是这两位苦劝才让容保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如今容保要点援助,这不答应也说不过去啊。
说起来,此时容保二十七岁、庆喜二十六岁、庆永三十五岁,这容保不是年龄最小的那个,但和经历了一番浮沉的另外两人相比,他就显得天真得多了。
庆喜、庆永可不像容保这么天真,他俩各有心思:
庆喜知道京都乃要害之地,齐昭一系尊王尊了这么多年,终于把扶桑皇室抬起来了,怎么肯拱手让人,这平白无故分一杯羹给外人,日后不怕平添乱数么;
而庆永呢,他以天下为己任,觉得白主松平家乃北地屏障,如果力量这么一分散,万一鲁西亚在北面寻衅,这不就坏事了嘛,挖东墙补西墙,这不是一个执掌大政的人应该做的。
但即使不愿意,场面也得交代一下啊,于是两人就直秀叫进来江户城——直秀是白主松平家的笔头家老,又是藩主的亲爹,这至少能当一半的家啊。
这幕府助军役,和参觐交代、助军役、手伝普请和株仲间专营并称四大害,按理说,就没有诸侯心甘情愿的主动参和。
可没出人意料的是,人家直秀听到此消息,既没有一口拒绝,也没有百般推脱,只询问了容保几个问题,然后表示要请家主茂敏最终定夺。
这可把松平容保乐坏了,这嫌货才是买货人,就凭直秀的问题切入关窍,就说明事情有戏啊。
可等直秀一回到白主府邸,各路人马就都找上门来了:
首先跑来的就是各老中、大目付的心腹。
这些人埋怨直秀过于老实,这拒绝了,会津还能把白主怎么样?有大家在,怎么也不能让白主被欺负了呀。
直秀知道这些人大多不是真关心自家,惦记的不过是白主的钱粮。
八月初,幕府已经宣布了,这些家要去垦殖虾夷地,这白主助军役万一成了,他们不就不好伸手向白主借钱粮了嘛——毕竟白主松平家新立,这家底不厚实也有可能,到时一张口说没钱,那不就糟了。
于是直秀对症下药,感谢关心后,表示自家会量力而行,而且说话算数,绝不会耽误了大家一起在北地发财的计划。
可刚打发走这些人,第二天松平容保的家老西乡赖母就闯上门来。
西乡来的晚,倒不是会津藩不在意,而是直秀问了几个问题,他们要准备啊。不然直秀不满意,那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嘛。
其实,直秀的问题很难回答,西乡等人是熬夜搞出来的答复,这晚一天就算快的了。
直秀问了啥呢?
无非是做什么、出多少人、待多久,还有会津藩到底需要白主发挥哪些作用。
别小看这些问题,里面的意味深长啊。
“做什么”,那是说,松平容保是京都所司代,统辖畿内、警卫京都,顺便监察朝廷与关西诸侯,可容保有了名目,但白主松平家算啥啊?
如果就是出苦力、背黑锅的,那不得好好说说。
至于“出多少人”,那也是个试探。
白主松平家是三万石的自领、一万石的代管,按例应出藩兵六百一十人,其中骑兵三十五、其它兵种若干。
可京都和江户、大坂合称三京,人口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如今浪士云集,号称数万,就算有一部分水分,课白主这点人再加上会津藩的三千藩兵,真出了大事,恐怕也弹压不住啊。
所以直秀问出多少人,其实就是问幕府:
“给交个底吧,到底是去干嘛的,是真的维持市井平静,还是另有打算。
白主出兵可以,但要我家一头莽上去那可不行。
最起码,有今天这句话,到时人少出事了可别把黑锅扣到我家头上。”
还有“待多久”,看起来是为了筹划粮草、军械,其实也有一丝深意,有谱没谱啊,这长远打算到底是啥。
至于最后的“会津藩到底需要白主发挥哪些作用”,更是要提点会津藩,明白不明,这到底要去干啥,咱俩家怎么配合,要想好了再拉人进火坑不迟。
按理说,往日有大名敢这么讨价还价,那幕府早就怒了:
“让去就去,问这么多干嘛。”
可今时不同往日啊,庆永、庆喜初掌大权,虽然在中枢大家面上一团和气,但真要说如臂使指,那不是闹嘛。
不见幕府有五番方这样的常备军,可真上洛的,不还是会津藩。
再说了,白主松平家那名义上也是亲藩,当今家主茂敏还是将军家茂的女婿,问两句怎么了——当然,公公家茂十七岁,女婿茂敏也十七岁,这两人同年是有点扯,但也没人敢当众掰扯这个闲话不是。
当时,直秀请教松平容保这些事的时候,其家老西乡赖母也在场。
等回去之后,会津藩众人一合计,都觉得家主容保的感觉没错,嫌货才是买货人,白主松平家确实有意拔刀相助。
会津也是助垦虾夷地的六家诸侯之一,安政六年(1859年)就开始与直秀打交道了,知道直秀这个人的风格,虽然不如其属下直率,但也没有空口白牙糊弄人的习惯。
这箱馆一直以来的套路就是这样:
大家携手做事,先把方方面面都尽量商量好,然后再弄个啥协调机制——会津不知道,这就是后世所谓的PDCA和项目管理,一边干一边改进嘛。
其实,就算没有直秀提点,这容保也有些反应过味了:
七月二十一日,浪士斩九条家臣岛田正辰。
八月五日,幕府拜容保为京都所司代。
可容保正满腔忠义的筹备上洛,结果新消息传来,七月二十三日,关白已经换人了,九条尚忠回家吃老米饭,这近卫忠熙复出了。
近卫何许人也?
公卿从高到低,有“四宫家、五摄政、九清华、三大臣、羽林六十六、名家二十八、半家二十六”一说——京都小朝廷的官位也是世袭制,出生就在终点。
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五家为摄政之家,关白嘛,只能从这五家里选。
所谓同行是冤家,这近卫和九条就互为敌手。
所以九条尚忠倒了,然后近卫忠熙升任关白一点都不奇怪。
而且人家近卫也不是没跟脚的:
除了本身出身高门,他的生母出身御三家的尾张德川;
与仙台伊达、岛津、津轻等大名也有联姻;
亲子、养子一大推,都各有前程,公卿、神宫祭主、本山住职、法主、大禅师那是一大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大御所家定的御台所笃姬,虽然是岛津齐彬的养女,但却是此人的养女出阁的。
不过呢,虽然此人和幕府的关系匪浅,但却推动过廷臣八十八卿列参事件,反对与米人签署和亲约定——顺便提一句,现如今待在江户的敕使大原重德,在此事件中赤膊上阵很是活跃。
当时近卫虽然没有赤膊上阵,但也对年轻的公卿鼓励甚多。
后来呢,因为其攘夷的立场不变,一直和幕府对着干,所以在安政大狱中被大老井伊搞下去了,最后辞官落发当和尚去也——因为直秀乱入,和西乡隆永混在一起的月照和尚,这位没投水,但也没被幕府抓住。这位的恩主就是近卫。
这近卫当了关白,庆永、庆喜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这位因姻亲的关系,和齐昭一系的尾张藩、萨摩藩关系很近,而且还是大御所家定名义上的公公;
恨嘛,当然是时移世易,现在庆永、庆喜名义上执掌了幕政,虽然以前大家一起凿幕府挺好的,可如今嘛,公务合体不是还没合成嘛,这京都和江户有些对立,老朋友有点要变成新对手的意思。
但庆永、庆喜咋想的,松平容保有点顾不上了。
他就任京都所司代,起因是浪士杀了关白九条尚忠的家臣,幕府对京都如此动荡严重不满。
可如今九条倒台了,这事可就坐蜡了:
出师未捷,不,是没出师呢,这要保护的人物就没了,那我家咋办?这上洛还要不要进行?
当然要进行了,这天诛横行哪能不管啊。
可在这个变化后,容保颇有些不满:
和历七月二十一日,浪士斩九条家臣岛田正辰,七月二十三日,关白更替。
八月五日任命自己为新任京都所司代,即刻上洛,稳定近畿的形势。
这按时间算,岛田身死和九条倒台前后就差了两天,结果自己根本不知道关白换人的消息,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上洛。
可应允之后,在第二天,幕府大目付才通知自己朝廷新任关白的事情。
虽然,这幕府大目付说是一收到消息就赶紧转告了,但容保觉得不对,同样从京都来的消息,一个早到一个晚到,凭啥啊。
容保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幕府收到消息应该更早,庆永、庆喜有事瞒着自家——一起干大事,互信是基础,但扶桑此时是家天下,很难建立互信的基础。
因此呢,容保心里有刺,又遇到直秀问的几个问题,就好比兜头一盆凉水,把其满腔热忱熄灭了大半。
而家老西乡赖母一干人等,本来就反对上洛,于是,借此机会,把其中的隐患都列出来了。
这次西乡上门,就是想和直秀好好合计一下,这个难题到底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