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梁饮一斗便醉?”
听邹奭说完那一夜发生在营丘山猎场的事后,荀况倒不觉得奇怪:“世人有善饮者,亦有不善饮者,比如我,便不胜酒力,休说一斗,半斗都醉了。”
见荀况自嘲,邹奭不由莞尔:“稷下祭酒不善酒,这已是临淄的一句谚语了。不过祭酒有所不知,那匡梁将军却是个大酒量,据说比稷下前任祭酒淳于先生(淳于髻)都善饮,一石酒不在话下。”
“我有位子侄也参与了当日狩猎,据他说,起初匡梁还出言讥笑,说除非长安君在酒里投毒,否则他必不会喝醉。谁料等酒罐被揭开后,酒味四溢,众人才面色大变,觉得这酒味不似寻常。匡梁才饮了一斟,也神情大异,质问长安君这是什么酒?”
“长安君则反诘匡梁若是胆怯,大可放弃。于是匡梁大怒,竟不顾那酒淳烈至极,便拿着大酒樽,一次半升入喉。初时还好,边喝边嘲笑长安君,说这酒也不过如此;谁料半斗之后,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拿酒樽的手也不稳当;等喝到七八升时,虽还想继续饮酒,却难以为继;强撑到九升时,竟一脚绊倒在地,不省人事,之后还吐了几次,差点被污物呛死……”
总之匡梁输了这场赌斗,按照约定,他不仅放长安君的私属入城,次日返回临淄时,还为长安君持辔。当时临淄北门众目睽睽之下,名将之后红着眼睛为赵国质子牵马,这是极其少见的事,一时间临淄对此事津津乐道,匡氏一门颜面扫地。
听完之后,荀子不由叹息:“惜哉章子一代豪杰,却生了这等不肖子孙,不争于朝堂疆场,竟争于筵席樽俎间,即便受辱,也是咎由自取!”
邹奭捋着袖子,在荀子的盏中倒上酒:“当日将匡梁醉倒,众人心惊之余也好奇不已,纷纷试饮,都觉得辛辣淳烈世间仅有。长安君却不小器,回到质子府后,除了进献两罐给齐王、太子一些外,还给齐国卿相大夫每家都赠了少许,我虽与他虽无甚交情,却也收到了赠礼。这便是长安君所酿之酒,祭酒可要尝尝?”
随着那酒从铜壶里被倒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酒味,却不似黄酒那般淡薄,而是浓烈扑鼻,一旁的李斯直起身子,朝案上看去,却见盏中的的液体无色、清亮透明,与他在上蔡乡间饮用的浊酒完全不同。
“这应是贵人才喝得起的酒罢……”李斯喉结一动,看着那阴文鎏金的铜壶,有些艳羡。他家境算不上差,也算不上好,中人之家而已,一年到头也就乡饮腊祭时能喝酒喝个够,平日里只能偶尔尝尝味道而已。
倒不是酒好喝,只是他觉得,只有上等人,才能喝到上等的酒,那些外物,是用来代表自己身份的,而他的目标,就是跃居人上!
荀况没有注意弟子的想法,举起酒盏闻了闻,又品尝了少许,顿时眉头大皱,放下酒盏道:“真是辛辣无比……此酒我一杯就醉。”
邹奭笑道:“祭酒在赵国可见过此酒?”
荀况摇了摇头:“俗言道赵酒厚而鲁酒薄,但就算是赵国最厚的酒,也不如这酒一半烈度。”
“长安君言,此乃烧酒,乃中山酒工世代相传的秘方。”
“中山已亡,谁又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虽不太懂酒,但此物绝非寻常工匠能做出来的。”
“不错,但长安君又声称,他觉得如此妙方若是沉寂失散太过可惜,便打算资助那些酒工,在临淄质子开一家酒坊,专产这种烈酒。”
荀况一眼看穿了长安君的打算:“身为一国公子,已有膏腴封土,食有刍豢,衣有文绣,行有舆马,还想要在临淄靠酒来牟利么?”
荀子虽然不像孟子一样“言仁义而不言利”,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功利观,而且在经济政策上,崇尚节约、抑制欲望、收聚财物、贮藏粮食。反倒比较赞同秦国商鞅推行的禁民间酿酒售酒之法,但这在商贾风气盛行的齐国,注定是不可能的。
邹奭也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孟尝君、穰侯、奉阳君等人尚且贪利,何况长安君?”
荀况无奈地说道:“饮酒之节,朝不废朝,莫不废夕。《酒诰》又有言,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对世人而言,酗酒并非好事。”
邹奭笑道:“这烈酒,行伍里的武贲之士倒是喜爱,可寻常士大夫哪里吃得来?比方我,还是喜欢寻常黄酒,祭酒无须担心。”
言罢他一拍额头道:“对了,还还有件事忘了说,祭酒可还记得滕更?”
……
提及滕更,荀况淡淡地说道:“我怎能不记得?这位博士,每年都要带着一众齐鲁之儒,在临淄朝堂上对我加以抨击,想要我让出祭酒之位。”
他与孟氏之儒虽然都以孔子为宗,对孔丘推崇备至,但二者分歧却十分巨大。荀子对孟子的一些观点多加批判,甚至提出了与“性善论”截然相反的“性恶论”,但政论归政论,他对孟子本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格气节还是欣赏的。
不过连孟子生前都不太待见的弟子滕更,荀况就视之为“鄙儒小拘”了。
于是邹奭便将那一日营丘山狩猎,长安君与赵国人穿胡服出现,遭到滕更刁难,于是长安君反驳滕更,将那老儒气倒在地的事说了一遍。
荀况拊手称快,虽然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口不离仁义,但与孔、孟却又有极大不同,对刑罚变革并不排斥,主张隆礼重法,礼法并用。
他毫不留情地批驳道:“滕更之辈,穿高冠博带,粗略效法三代先王,学一些皮毛表象,做一些无聊之事,只会扰乱当世,别无它用。彼辈不懂得效法后王、一制度、与形势相适应,其穿戴看似法古,实则与流俗无异,却还不知道自己的粗鄙,一味用《诗》《书》里的只言片语游说君王,强迫他人效仿他们,认为如此便能恢复三代之治,此俗儒也!”
等又听邹奭说了长安君那段关于“人善学于禽兽,故能皆有虎豹、犀兕、鹿马之长,假于禽兽可矣,假于胡服亦可”的话后,荀况更是细细琢磨,忽而拍案而起!
“此言甚妙!李斯,你速去车上,取趣÷阁墨简牍来!”
邹奭眼前一亮,笑道:“祭酒又有文思了?”
“然也,然也。”荀况一改方才的不惊,此刻却有些兴奋:“我来回楚国路上,也无事可做,便一直在琢磨一篇文章,只是其中有一段停住,多次修改都不合适。多亏了那长安君这席话,让我能继续写下去!”
邹奭击掌赞道:“看来我今日没有白来,能观赏祭酒美文,如孔子闻齐韵啊!”
稷下学宫不少人都有公认的绰号,比如田骈,因为能言善辩,如开天口,难逢对手,被叫做“天口骈”。邹衍善画九州,言阴阳五行,言论极为宏大广博,故被称为“谈天衍”。
邹奭却是得了一个“雕龙奭”的绰号,因为他除了发扬邹衍的理论外,也十分擅长诗书文章,以对词句的精心雕琢闻名,是个好文之人。
这世上文学之士能让邹奭佩服的人不多,除了已故的屈原外,就只有荀况了。
此刻横空出世的楚辞天下屈原已死,世上擅文章诗辞者,南有宋玉、景差、唐勒,这三个楚国人皆好辞见称。
至于北方,便是稷下的诸子百家了,但他们写文章大多是就事论事,不少人写出来的东西读是能读,可实在枯燥无比,唯独荀况却有不同的作品。
他游于楚国时,吸纳了屈原楚辞之美,楚国短赋之妙,结合北方文体,创作了许多作品,《礼赋》、《知赋》、《云赋》、《蚕赋》、《针赋》等。其中,有对礼、知等抽象的精神产物的形象化描写,也有对云、蚕、针等具体事物的逼真摹写。五篇赋以隐语写成,句式以四言为主,杂以五七言或多言,善用排比,韵散间出。在手法上,则铺陈回环,绘声绘色……
所以荀况的文章不仅有很深内涵,更难得的是文趣÷阁颇佳,脍炙人口,每逢他有新文章出炉,必在稷下九流十家的圈子里引发轰动。
若非如此博学全才,也不可能连续三次被推举为祭酒!
等李斯匆匆忙忙将趣÷阁墨木牍取来时,荀况已是文思泉涌,心痒忍耐了,不等炭墨深入趣÷阁尖,便拿了起来,就要往简牍上写。
邹奭却嫌在木牍上写字太慢,撕拉一声,竟当着二人的面,将自己那丝帛质地的宽大袖子撕了一大块下来,摊在石案上,手按住一角,任由荀子挥洒。
此刻此刻,荀况也顾不上客气了,提趣÷阁一挥,在帛上迅速顺着他之前的思路,写下了几句话……
李斯侍候在侧,瞧着那落趣÷阁如飞的字句,默默念了起来。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