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年幼的七七陡然逢此大变，整日心绪不定，坐在碧草如茵的山坡上，望着铃子离开时的那条路，愁怅不已，心底浮起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好的感觉？像痛苦、孤独、生存、死亡……这些魔咒一样的东西，如何会在人看起来单薄而脆弱的一生中占据那么大的比重？
人的生命空间究竟有什么力量来承载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将这些看起来那样复杂的麻烦的东西包容起来的？
杨绿老师在山坡上写生，看到这孩子的模样，便将他画了下来。她取下画板，悄悄走过去，递到七七面前，“你看，好不好看？”
那幅画上鲜花盛开，蜂飞蝶舞，一个孩子坐在如茵的绿草之间，一脸的忧伤。七七说：“这是我吗？”
杨绿老师点点头。七七将画板扔在一旁，“我有这么丑吗？难看死了。”他又歪了头看着杨绿老师说：“我听说画画的有什么印象派和什么抽象派，你这是什么派的？”
杨绿老师笑了，“照你的说法，把你画得那么丑，自然是抽象派的了。”
“抽象是什么意思？”
“抽象是对于具体的形象而言的，是一种以本质上而言的属性，与人的外表无关的。”
七七不高兴了，“这么说，我本质上很丑了？”
杨绿老师愣住了，凭着敏锐的直觉，她隐隐约约地似乎触摸到这孩子有什么难言的苦痛。她忽然想到了铃子，难道和她的离开有什么关系？
“七七，是不是铃子走了，所以你才这样的？”
“不是的！”七七气乎乎地加以否认。
“那铃子走之前怎么没见你这样儿啊？”杨绿老师温和地笑着反驳，一语击中七七心坎。他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把心里所有的痛苦委屈所有的迷惑不解，一股脑儿的全倒了出来。
“别哭，别哭……”杨绿老师轻拍他后背，轻轻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一个孩子的内心竟藏着这么多东西？她若是不说，大人们怕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吧。
她再也不敢拿他当个孩子来待，或者说，她再也不敢轻视任何一个孩子的思想了。它可能比一些活了几十年的大人们更加深远，更加动人心魄。这是关于生与死，爱与恨的问题，这是几千年来古今中外的无数科学家都为之耗尽心血的问题。那些在这个肮脏的尘世之中浑浑噩噩窝窝囊囊活了几十年的大人们，他们有没有花费过几天几夜的时间去让这样的问题，在他们已成为酒衰饭袋的脑壳里面占据一砖半瓦的空间？
对于大人们来说，他们始终最关心的是活得怎样，而不是怎样活着。
杨绿老师说：“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本来是互不相干的。可是，人们有思想，有感情，这些东西把人们串联在一起，组成一个大群体，于是故事就这样产生了。”
“哦？”七七来了兴趣，“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
“无非都是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可是，这些说起来简单，当人们深陷其中时，就不可自拔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就像……我和铃子那样？”
“嗯。”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和我们在一起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分开呀？”
“刚才已经说了呀，”杨绿老师笑了，“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她捡了块石头，扔进小溪，溅起一大朵水花，落在岸边。“你看，这些水，原来是在一起的，可总有一些外来的力量使它们分开。它们最终是要流向大海的，就在这流经的路途中便有了许许多多的变化，有的被蒸发，有的渗入地底……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可是水并没有因为有这些变化而放弃流入大海的愿望。”
七七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铃子是到好地方去了，所以我不应该难过，应该替她感到高兴？”
杨绿老师笑了。
七工欢叫一声，跑下上坡。杨绿老师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荒烟弥漫的青草中，笑容渐渐凝固。
她说得轻巧，可是谁能够轻易地就忘掉，谁能够？
这样的人，已不是人，是神。
可纵使是神仙，也不一定全都逍遥快活吧。
（63）
梅雨过后，便是漫长而酷热的三伏季节。这是历来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热得让人想踢转地球，让它快快过去。然而七七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只得和其他的伙伴们往水里钻。
蓝天下的碧水，好一派清凉世界。无数孩子光着身子在河水里嬉戏游玩，无数朵水花，沸反盈天的间或一片。
当然，都是男孩子。
女孩儿们是万万没有这个胆量的，她们见了此情此景也只好捂着嘴偷笑着满脸通红的走开，边走边不住口地低声咒骂。男孩子们看到她们这样子，更加得意地起哄，嘻嘻哈哈地闹着，将水泼上河岸，女孩子们一边尖叫一边四散逃开。这时候，男孩子们笑得更加猖狂。
夏天的碧水河，是男孩子的世界。
不过，这不等于整个夏天全由男孩子控制，夏天里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小女孩儿们的打扮装束。
长长的马尾辫，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一蹦一跳之间便吸引了整个夏日的阳光在上面恋恋不舍地跳舞；飘逸的白裙子，一晃一荡之间就摇曳出满室的清风；塑料凉鞋哗啦啦地踢过山间的小石子，走过油然一碧的芳草地。狗尾巴草也猖狂，就着拂掠而过的清风伸出长长的穗子，抚摸女孩儿们光滑结实的小腿。
这时候的女孩儿们，是真真正正地一泓清水，不经意的一下荡漾便卷起了夏日里无孔不入的燥热，带来了沁人心脾的清凉，使人一望之下便觉如沐春风，如饮冰镇。
男孩子们只有干瞪眼。
穿短裤吧，学校不许；说是太过暴露；穿背心吧，又不许，说是不讲文明。男孩儿们似乎已陷入无计可施的尴尬境地了。
不过，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一到下午放学，便有大群大群的男孩儿们迫不及待地跑回学校，边跑边扒掉身上浊臭肮脏的衣服，如遇大赦一般扔得远远的，扑通扑通，跳入碧水河中，几个潜水，露出个**的头来，抹一抹头上的水，晃晃脑袋摇落水珠无数。哇，真是爽死了。
可是，也有不爽的。有的一头扎进去，结果落到浅水里，脑袋扎进了臭泥巴里再也拔不出来；有的脚被死的贝壳划伤，被活的贝壳夹住，寸步难行；有的游着游着忽然感觉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一条滑不唧唧的鱼儿从手中溜了出去。每到这时候，那男孩儿不是为没有抓到鱼而遗憾，而是暗自庆幸那幸好只是条鱼，而不是大龙虾……
还有更加恐怖的，那便是关于潜伏在水里也同样潜伏在人们思想意识里几千年的水底妖怪水猴子。
水猴子是一种传说的力大无穷的水底生物，据说不管什么人，不管他的水性有多好，身体有多强壮，只要一到水中，就连最小的水猴子他也无可奈何，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据那些不幸遇到水猴子并有幸从他们的魔爪之下生还的人们说，他们在水中游的好好的，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拽住了两条腿，并死死地往水底里拖，他们是拼尽全力才得以逃脱。而且更加奇怪的是，水猴子不知用了什么魔法，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腿上竟不见有任何的淤青或抓伤。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心有余悸，一脸的惊骇莫名，最后语重心长地教导孩子们，娃儿呀，水猴子凶得很哪，水里去不得呀。
于是，听得孩子们都骇然了。
可是，骇然的孩子们并没有因此而对下河玩水的兴趣有丝毫的减弱。怕什么，人多力量大，水猴子来了，咱们踢死它个王八蛋，看他还敢作恶。
抱着这样的心态，孩子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他们成群结队地跳进碧水河里，哇啦哇啦地叫嚷着互相朝对方浇水泼洒，一时间整条河里像是炸开了锅。
这时候，干瞪眼的只有七七。
他是万万不敢下水，也万万不能下水的，他的耳朵一直有一个老毛病，特别爱进水，而且一进水就发炎，疼痛难忍，一旦发作便又如同上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他的脑筋。他只好坐在河岸上眼巴巴地干瞧着。
小同故意气他，“七七，你怎么不下水来玩儿啊？我告诉你，好玩得很，你不玩别后悔哟。”
七七闷闷地说：“我不去，水里有水猴子，我才不去呢。小心水猴子咬你。”颇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神韵。
小同嘻嘻一笑，“胆小鬼，怕了就说嘛，还狼披羊皮——装佯，羞不羞！”扑通一下就扎进水里，好半天才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露出头来。
七七羡慕极了，又赌气不说，气鼓鼓地瞪着眼睛，真恨不得一个水猴子扑上来，把小同拖进水里。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你们就可怜可怜我，派一个水猴子来吧，求求你们了……
也不知诸天的神佛是否听到了七七至诚的呼唤，反正他许的愿竟不可置信地灵验了。
小同正在河里扑腾扑腾闹得格外起劲，忽然感到身下水流加速，奔涌而过，正纳闷呢，一股大力拽住他就往水里拖，他惊慌失措，脑筋里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水猴子！那传说中的水猴子找我来了！不过似乎这水猴子也真变态，不抓他的两条腿，却在他两腿之间挠个不停，终于抓住正处，狠命一拽，小同痛得叫不出声来，不由自主地跟着被扯进了水里。
七七见状不禁大乐，乐完之后却慌了，忙大叫救人。黄小胖闻声大怒，晃着白白胖胖的身子游了过去，“水猴子在哪儿？”
众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心知黄小胖要使出绝世神屁来降服这只水猴子。众人对黄小胖的屁都是相当有信心，认为他出马，水猴子定可手到擒来，纷纷精神为之一振。
王小帅手一挥，“大家跟我来！”率领五六个人游到小同落水的地方，围成圈子，以防那水猴子逃跑，王小帅表情严肃，朝黄小胖看了看，黄小胖会意，也是一脸严肃地游过来，一言不发。忽然有一人大叫：“水猴子在这儿！”满面惊惶之色。
黄小胖说：“别怕，有我在！”屁股朝那人所在的地方一撅。众人也没看到他做什么动作，忽而河水倒流，急冲直上，屁过之处，耸起一道洪峰，迅疾无比地朝那人所在地推进，到达目的地之时，一道水柱冲天而起，久久没有落下。少顷，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众人正在纳闷，这一屁居然师出无功，实在于黄小胖的威名大大有损。忽听到哗啦啦几声，河水翻腾，浮上几条大鱼，每条都有十多斤重的样子。接着，屁击之处三四米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人的身体，众人定睛一看，其中一具正是小同，而另一个人正是吴大文。一瞬间，众人全都明白了，原来这水猴子是吴大文。
吴大文三度有幸品尝屁神之屁，自己也有些神志不清了，“我……我这是在哪儿呀？”
小同陡然见到这只变态的水猴子，不禁大怒，扑上去揪住他喝道：“在你爷爷这儿呢！”将他头按在水里，狠灌了几口。
吴大文不甘示弱，反手抽了他一下，小同愣住了，“哟，这么变态还敢抽你……”他“爷爷”两个字还没说完，突然停住了，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身下的水面，眼神里流露出惊恐无比且痛苦无比的神色来。
“龙虾……”
这时候却听到吴大文兴高采烈地大叫：“哈哈，抓住一条泥鳅，咦，这泥鳅怎么拽不动？”
小同忍痛骂道：“爷爷告诉你！”伸手往他身下摸去，不多时，得意地大叫：“泥鳅，泥鳅，我抓住泥鳅了！”与此同时，换作是吴大文满面惊恐且痛苦不堪了，“啊，龙虾，龙虾来了……”
这边两人闹得起劲，那边众小孩儿纷纷围住黄小胖，要他传授修炼气功的秘诀。
黄小胖谦虚地说道：“这都靠王小帅王大哥英明领导，指挥有方，我只是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些微功劳，何足挂齿！何足挂齿！”说着嘿嘿嘿傻笑不止。
七七远远地听着，心想你屁放得响亮，没想到马屁拍得更加响亮，真不枉了一代屁王的名声。
众小孩儿中有人求教，“请问您是如何练得这样的工夫的？”
黄小胖朝王小帅指了指说：“全靠王大哥不分昼夜寒冬酷暑地指导我，不然我哪来今日的成绩！”
众人一听，对王小帅又增了几分敬畏，均想徒弟就已如此厉害，更何况是师父，先前对他有几分不满的都立刻诚惶诚恐了。
又有人问道：“我见您所练的功夫之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招式，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厉害？”
黄小胖说：“王大哥常对我们说，真正的高手，是不需要任何装饰的，不可追求那些花哨的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听了之后，深受感动，心想王大哥他那么有身份的人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后学末进，更是要加倍努力，以便不辜负人民对我们的厚望。全靠了王大哥呀，不然哪有我黄小胖今天！”说着不禁泪水涟涟。
众小孩儿一齐噼哩啪啦地鼓掌。其中一个说道：“王小帅真是个好领导啊，今后咱们要跟着他好好干，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
有一个小声说道：“哪来的党啊？”
先前的那个小声地骂道：“你个笨蛋，王小帅就是党！”被骂的人恍然大悟，跟着喊起来：“对，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一时间喊叫声在河面上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王小帅不住地点头致意。
有一个擅长写字画画平日里出黑板报的孩子低头抹眼泪，“这场面真是感人，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大力宣传，就说王小帅是人民的好领导，党和人民心连心，热热闹闹干革命！”
黄小胖泪流满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从来没有人呀，我黄小胖的今天，全靠王大哥的一手栽培！”他擦干眼泪，向着人群大声道：“为了答谢大家对我支持，为了答谢党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厚爱，特此表演节目一个，希望大家给点掌声，给点鼓励！”
众小孩一听，纷纷鼓起掌来，无不拭目以待。黄小胖四下瞧了瞧，脸上浮现出喜色，“就是这儿了，你们给我看好喽！”众人朝他所指的地方瞧去，只见一片碧绿的水草之下，两只青蛙正在抱对。黄小胖道一声：“现在开始！”大叫声中，只见他白胖白胖的身子冲出水面，腾空而起，同时听到一声巨响，众小孩儿朝青蛙抱对的地方定睛一瞧，只见其中一只已经无影无踪。剩下的那只青蛙愣得不轻，纳闷不已，刚才还好好的配偶，怎么突然间就不翼而飞了呢。这死鬼，难道又去找别的母蛙去了？下次逮住它，非剥了它的皮。慢腾腾地钻进水草中不见了。
众小孩儿惊叹不已，对黄小胖神乎其技的放屁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王小帅的敬畏则更深一层。
七七在岸上却是坐立不安，王小帅有了黄小胖这样一个厉害的帮手，那是更加毫无顾忌为所欲为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他正在唉声叹气，忽然有个孩子大叫：“杨绿老师来了！”众小孩儿一听，乱作一团，纷纷争着要抢着要游上岸去穿衣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杨绿老师虎着脸一步一步走上河堤来。学校三令五申禁止学生在河水里游泳，以防发生安全事故，然而屡禁不止，游泳事件时有发生，因此便加大了检查力度。
众小孩儿在水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起来，杨绿老师脸色从来没有如此难看过，“快起来！”
用不着她再说第二声，小孩儿们争先恐后的从水里爬起来，也不敢空衣服，光溜溜地站成一排。
杨绿老师看到夕阳下一排反光的小屁股，脸上渐渐解冻，他们毕竟都还是孩子呀。她笑了，温和地对孩子们说：“以后都给我记住了啊，再也不许这样，听到了吗？”
众小孩儿齐声大叫：“听到了。”震得青山边的夕阳为之一颤。
杨绿老师转向走下河堤，众小孩儿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他们一边穿衣服一边议论纷纷。
小同忽然说道：“我看今天这事儿，肯定有谁告得密。”
众人一听，均觉有理。可到底是谁呢？
“我看可能是七七。”吴大文推出了重大嫌疑人选。众人一听，都有几分相信，再四处一看，七七已没了影，更增加了他的怀疑。
王小帅厉声喝道：“你们怎么随便冤枉人，我相信七七同学，他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他转向黄小胖，“你说呢？”
黄小胖咬牙切齿地说：“我看，八成是这小子。”众人均知黄小胖对王小帅最惟命是从，此刻连他都不同意王小帅而认定是七七，那肯定就是他无疑了，一时义愤填膺，纷纷要求狠狠地惩治他。
王小帅有些为难地道：“这样不好吧，他毕竟是我们同学，就放了他这一回吧。”
一人大声道：“不行，他既然对不起我们，我们还为他考虑什么？赶快把他做了！”
出黑板报的孩子道：“对，他既不仁，我们便不义又如何？”
余者无不高声大叫：“做了他！做了他！”
王小帅示意众人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终于痛下决心：“好吧，既然这样，我……唉，你们说了算吧。”
众小孩儿欢呼雀跃，继而商议如何对付七七。
落日沉下山头，黑暗降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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