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花开如海，碧水河岸的鲜花赶上了盛大的节日，争着亮出靓装，芬芳吐蕊，招蜂引蝶。七七驻足在一篷硕大的花朵面前，俯下身子细细凝望。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折断花茎。七七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吴点墨。他正一脸陶醉地抽着鼻子使劲嗅着花的香气。嗅了好大一会儿，低下头看到七七正一脸愤怒地盯着自己。他只作没看见，伸手握住花朵，又用力揉了揉，花瓣顿时凋零一地。他将残花举到自己鼻子前，一脸不屑地瞧了半天，然后轻蔑地说：“你不听我的么？别把我惹毛了，搞不好我给你来个辣手摧花。”
七七愤怒不已，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吴点墨说：“哟，哪儿滚来的臭蛋，吓我一跳。我警告你，从哪儿滚来的给我从哪儿滚回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七七大怒，抱住吴点墨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吴点墨竟似颇为享受，他哎哟一声叫道“你这小孩儿，没大没小的，连我屁股都亲，我也知道我的魅力是很大，可你也用不着这样儿啊。叫别人看到了，可有多难为情。”
七七听得恶心不已，差点儿没吐出来，看来这家伙不仅自恋成狂，还很可能有那个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哎呀，这可真是不得了，七七转身就准备跑。吴点墨一把拽住他说：“别呀，我好久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小孩儿了。来，让我好好亲亲你。”
七七一听，魂飞天外。奈何吴点墨将他紧紧搂住，插翅也难逃。七七手足不住乱动，吴点墨一时也近身不得。他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真是傻，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等着我去亲他们呢，可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吴点墨无限爱怜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这种孩子气了，每当我抬头用力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回忆起我纯真烂漫的童年。只是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每当此时此刻，我都会禁不住泪流满面，唉……”
他说得甚是伤感，七七不禁心下恻然。吴点墨眼中泪光闪现，将残花举到七七眼前说：“你明白么？我是因为太爱她，才对她这样的，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用力摇晃七七。
七七脸色惨白，“我明白，我明白”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我曾经捉过一只很大的青蛙的，我真是喜欢它。我听别人说，青蛙是顶好顶好的，专吃害虫，我觉得应该让它浮在水面上，于是我找了个注射器，给它打了一肚子气，那只青蛙在水面上很努力地划着，可怎么也划不到水里去，最后活活饿死了。”七七忍不住嚎啕大哭。
吴点墨紧紧将他拥在怀里，泪如雨下，“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千古同此一悲，呜呜……”
一个大男人拥着一个小男孩儿，两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这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任是哪一个正常人见了也会惊诧莫名。
吴点墨抽抽答答地紧紧挽住七七胳膊，两个人一起坐在河岸上。河水缓缓流过，河面上波光粼粼，芦苇正在拔节生长，野鸭三三两两在河水中嬉戏。
吴点墨对花自怜：“花儿为什么谢了呢？我的热烈的爱把它紧压在我的心上，因此花儿谢了。琴弦为什么断了呢？我强弹一个它不能胜的音节，因此琴弦断了。我的爱情为什么失败了呢？因为我的爱太过浓烈让她受不了，她才离我而去。”
七七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是老虎的一首诗。”
“老虎？”
“对。就是tiger，泰戈尔，这是英文，你不懂的。”
七七就不再问，心想你总是爱卖弄。吴点墨忽然大怒，“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当然是问我泰戈尔是什么意思了！”
“我为什么要问你？”
“不懂就要问，这道理你又不懂吗？”
“我又不懂得‘不懂就要问’的道理，所以我无论有什么懂不懂的，都不会去问，有什么错吗？”七七振振有辞。
吴点墨暴跳如雷，“以后记住了，不懂就要问，懂吗？”
“不懂。”
“不懂你怎么……”吴点墨忽然发现自己跳到怪圈里了，他还从未在一个小孩儿面前受过如此折辱，气得转身就走，边走边骂，“你给我等着吧，妈妈的。”
七七不甘示弱，“妈妈的，你给我等着瞧吧。”
一片翠绿的碧水河上游飘来一大朵悠悠的白云，白云里似乎有人在低低地歌唱，吴点墨听到这歌唱声，逃得更快。七七揉揉眼睛，原来是一大片羊群，羊群后面的青梨一身白衣，神情郁郁。
他忙跑上去，“青梨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青梨弯下腰，笑道：“这地方是你私设的么？所以不准别人踏足一步？”
七七撇着嘴道：“我可没这样说，你要来就来吧。你来这里和我一起玩，我高兴得很呢。不像那个吴点墨，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可不喜欢他。”
青梨微感惊讶，“吴点墨来过了？”
“对啊。”七七眨着狡黠的眼睛说，“你猜，他刚才跟我说些什么？”
青梨摇头道：“算了吧，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猜不着。”七七很得意，“还是我来跟你说吧。他刚才跟我说，他简直爱死白苓姐姐了。”
青梨脸色一沉，低声喝道：“别乱说！”
七七很委屈，“我本来就没有乱说嘛，他刚才真的是这样说的，我发誓我没有骗你。”为了增加谎话的真实性及可信度，他又加了一句，“他还说什么非白苓姐姐不娶，又说什么白苓姐姐非他不嫁，我想他是在胡说八道，你说呢？”故作一脸天真地望着青梨。
青梨扶着赶羊的棍子缓缓地蹲了下来，头发垂下，搭在额前，遮住了两汪深潭一样的眼睛。七七慌了，忙跑过去，扶住他肩膀，带着哭腔道：“青梨哥哥，你怎么了，别吓我呀。”
青梨挣扎着站起来，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可是七七很明显地看到他身子在颤抖。他颤颤巍巍地走向河岸，任由那一大群羊四处乱转，一下子坐在青草丛中，喃喃地道：“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七七在他身后惶恐地立着，“青梨哥哥，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千万别当真……”
青梨说：“不关你的事，你说的是实话。”
七七忽然想起童话里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就自作聪明地出馊主意说：“我看了许多童话书，公主被恶魔抢去，然后王子跑去救她，把那恶魔杀死了，那么公主就跟你了。”
青梨苦笑了一下说：“童话毕竟是童话，不是真的，再说了，我又不是王子。吴点墨，他……他才是……”
我不是万人瞩目的王子，我无法骑着白马衣冠楚楚地去迎接你，我只有一群白羊，没有白马，一匹都没有。我无法给你所想要的荣华富贵，我甚至不能给你一个安稳幸福的家。所以，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七七说：“那你至少是她的王子啊！”
我不是，我甚至连她到底是否爱我都不知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而无能为力，我还不能用我的一双手为她撑起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帐篷，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悲哀。我几乎一无所有。
所谓的爱情，在金钱与权势的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这就是现实，沉重的现实，让人不敢正视却又不得不正视的现实。
现实是残酷的啊。无数人的经历都在为这一条铁的定律前仆后继地作着论据。
吴点墨不知何时又跑过来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两人身边，吐了一句：“王八蛋！”
七七跳起来，“王八蛋骂谁？”青梨一把将他扯住。
吴点墨见青梨毫无反应，在两人身边晃了几趟，又吐了一句：“狗杂种！”
七七又跳起来，“狗杂种骂谁？”青梨死死将他拽住。
吴点墨于这点语言文字上的小把戏甚是精通，不肯上他的当，便说道：“羊吃了人家的庄稼，不是王八蛋又不是狗杂种，你说那是什么？”
青梨赶紧起身，只见两三只羊已经蹿进河岸下的麦田里，将那些小麦啃了一大片。青梨知道，那正是吴点墨家的麦田。他吆喝着跑下去，挥舞着羊鞭，将作乱的几只羊赶出麦田。
吴点墨得意地道：“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青梨沉声道：“你不该骂人的。”
“我骂的就是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七七大声道：“你骂人活该你倒霉！”吴点墨闻言大怒，“我们两个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给我滚蛋！”
他抓住七七衣领，只一下就将他摔倒在地，又骑在他身上嘿哟嘿哟地叫个不停。
青梨踏上一步，“放开他。”
“我不放，你有种就动我一指头试试！”
青梨迟疑了一会儿，眼见七七痛苦不堪，再也忍不住，力运双臂，将吴点墨推得四脚朝天，把七七拉了起来。
吴点墨狼狈地爬起来，捏着鼻子说：“好啊，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咱们今天就来较量较量，看看谁更男人，来吧！”说着就扑上来要去掐青梨的脖子，青梨侧身避在一旁。吴点墨冷笑道：“怎么，你不敢么？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哈哈，哈哈！”
七七看到青梨手上青筋暴出，嘴唇不住颤抖。吴点墨轻蔑地说：“你要不是个男人，以后少在我面前耍威风，凡事给我一边站。懂了么，不是男人的家伙？”
青梨怒吼一声，冲了上去，拳头雨点般地落下，吴点墨挥拳还击，两人乒乒乓乓地打在一起，羊群四下奔跑逃走。
七七兴奋地哇哇大叫，不停地道：“打他，打他！”吴点墨似乎行有余力，这当儿还有闲暇对七七说话：“小孩儿，叫得好！等我把他打服气了，我会好好亲亲你的。”
七七一听，魂飞魄散，暗想这场架非得阻止不可，而能制止他二人的，似乎只有一个人——白苓。
七七一路飞奔，跑到白苓家。白苓正坐在院子里，身旁围着一大片碧绿的水草，宛如碧水河里游荡的白天鹅。她拿着一把菜刀，专注地在砧板上切着水草。
七七上气不接下气，“白……白苓姐姐，快……快，青梨和……和吴点墨，打……打起来了！”
白苓手中的刀顿了一下，尖尖的眉毛蹙了起来，“你不是在说谎么，七七？”
“没……没有，是……是真的！”
白苓放下刀，跑了出去。七七看到，她白如葱根的右手食指上一片殷红。再看那把刀，刃上凝着一颗血珠，仿佛红色的玛瑙。七七顾不得再看，跟着跑了出去。
春风荡漾，青草起伏，碧水河像一条金色的丝带从高远的蓝天上倒悬下来。河岸上，青梨和吴点墨都已停手，白苓在一旁默默生泪，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七七仰着脸道：“你们打得过不过瘾？”
白苓轻拍一下他的头说：“小鬼，别胡说八道。”
吴点墨沉着脸对青梨说：“你要女人来帮忙，不算本事，以后有时间咱们找个地方再打一场。”说着扬长而去。
青梨叹了一口气，赶着羊群渐渐远去。
一大片白云飘过碧水河，飘进梨叶村。
白云中的人，已不再歌唱。
白苓坐在河岸上，望着哗哗流淌的水，眼泪倾盆而下，转瞬滂沱。七七惶恐不安，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
“别哭了，白苓姐姐，都是我不好。”
“不，不怪你。”白苓擦干眼泪，盯着七七的眼睛看了一阵，“你的眼睛真是干净，大人们就没有这样的眼睛。”她捏了捏七七的脸蛋，笑了，起身离去。
什么意思嘛，七七糊里糊涂的，莫名其妙。
很多年以后，他明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有一颗美好心灵的人，必定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50）
春风一夜吹香梦，又染桃花漫山红。
梨叶村后山上的桃花，终于绽放出粉嫩的娇颜，像是野火一般，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的后山。
用不着开会商讨，用不着举手表决，用不着民意测验，桃花节的日子就这样被确定下来——在每年的桃花开得最烂漫的时候。这已经成了一条不可动摇的规矩了，这条规矩的权威性就如同梨叶村持久以来所信奉的那些最古老的信条一般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如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一样正常而深入人心。
这实在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连中国传统的新年都没有它的盛况。
姑娘小伙子们来了，穿着各式各样好看的衣服，争着把自己最漂亮最英俊的一面展示给对方；商人农民们来了，拿出上一年贮存的琳琅满目的货物互利交换；孩子们也来了，手中举着棉花糖棒棒糖东蹿西逃大叫大嚷。
桃花点点，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轻歌曼舞，令人无限沉醉。
这实在是梨叶村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
然而热闹是他们的，七七什么也没有。
他因贪玩儿，作业没写完，被老师告诉了他义母，七七的爸爸大怒，罚他一个月之内的任何假期不得踏出家门一步，否则打断他的两条腿儿。七七和别人打架时，全凭这两条腿逃命，闻听此言，哪里还敢放肆，只得乖乖在家闭门思过。
桃花节这一天，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发呆，想到恼怒处，便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蹬腿儿，可是再怎么样也无济于事。院墙那么高，他要是去翻的话，没等爸爸打他，两条腿早就断了。
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就在七七心灰意冷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菱角清脆的声音：“七七，你这个大笨蛋，怎么还不出来？”
七七向楼下一看，菱角穿了一身新衣服站在楼房后面的皂荚树下，拉着另一个女孩儿的手。那女孩儿却是铃子，穿着一件小小的绿色丝棉毛衣低着头也不说话。
七七大喜：“我出来，我就出来！”可过了一会儿又犯愁了，“我怎么出来呀。”
菱角说：“你这人真是蠢得厉害，不过没关系，我来帮你！”变戏法儿一样掏出一根绳子晃了又晃道：“你一会儿就从这条绳子上爬下来，听到没有？”
七七一听，吓傻了，“我的妈呀，这绳子还没你的辫子粗，你干脆把辫子甩上来，我直接顺着你辫子爬下去算了。”说完这一句，偷眼去瞧铃子，见她脸上笑容绽放，不禁大乐。他这句话原本是要博铃子开心的。
菱角听了一脸的不高兴，闷闷不乐地道：“跟你这个笨蛋一起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算啦，姑娘今天就舍命救你一回！”
她将辫子缠在脖颈里，又将绳子咬在嘴巴里，在七七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哧溜哧溜像个猴儿一般爬上高大的皂荚树。她攀上靠近楼房窗口的一根树枝，将绳子的一头紧紧地系在上面，又把另一头抛进窗口，“大傻瓜，快抓住绳子，荡过来吧！”
七七抓住绳子，手脚早已发软，“还是，还是算了吧。”
菱角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七七忙道：“没什么，没什么……”他战战兢兢地抓紧绳子，闭上眼睛不敢向楼下看，心一横牙一咬，朝对面荡过去，猛地睁眼一瞧，快要撞上树干，啊地惨叫不止。蓦地里一脚飞来拦住他的去势，七七一时慌乱，就势抱住这只脚。猛听得菱角尖声大叫：“臭流氓，快放开！”
七七死死抱紧哪里肯放，菱角恶狠狠地道：“你到底放还是不放？”
“不放，不放，就不放！”
菱角又羞又恼，用力晃腿，七七禁受不住，向前扑去，也算幸运，稀里糊涂地竟抱住了树干，一路嗑嗑碰碰地滑了下去，总算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跟着菱角也爬了下来。
这一幕又惊又险，铃子瞧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菱角气冲冲地走到七七跟前，狠狠地踢了他屁股一下，“臭流氓，又想……”后面的话羞于说出口。
铃子细细地将菱角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七七如出笼小鸟一般向前飞去，“走喽，走喽……”
猛听得菱角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叫：“臭流氓，你给我滚回家去，穿一套好的衣服再出来见人！”
七七低头一瞧，裤子上的洞口正大大咧咧地向他展示出三个月没洗澡的皮肤……
好不容易一切处置妥当，三人向桃花节的主会场飞去。
桃花节上的游人如织，人山人海。菱角在三人中间，分别拉着七七和铃子的手，东瞧一下，西问一下，忙得像只筑巢的小燕子。
终于，累了，便躺在厚厚的桃花瓣上，望着飞满纸鸢的蓝天，一任飘零的桃花将身体慢慢覆盖。
大人们永远是忙的，忙着费尽口舌讨价还价，为了蝇头小利争得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忙着东挑西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有口无心却是一脸真诚地彼此招呼问好；忙着南来北往穿梭不停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当个大人真累。快乐的永远是小孩子们。
他们可以为了一根棉花糖排队等上大半天而依然兴致勃勃毫无怨言；可以为了小人书里孙悟空和二郎神到底是谁厉害而争得不可开交，终而至于大打出手嚎啕大哭却依然兴高采烈乐此不疲……
桃花节之乐，在孩子而不在大人。
带翼的年华_带翼的年华全文免费阅读_带翼的年华()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