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星辰廖落,夜凉如水。
在夜色中站得久了,胳膊冻得有些麻木,而我没打算回去。
他站在一旁,同我一起等待,等待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他敏捷地脱下风衣,轻轻地披在我身上,却被我挡掉。只因我知道,他亦需要。
“乖轻儿,披上。”他说着,继续刚才的动作。我无奈,任他披上。他的神色很专注,很小心地整了好一会儿,发现衣襟歪了一点,微笑地整好,又整,方才满意。
我有些心慌,今夜的他,温柔的不正常。
他扳过我的肩,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他忽然说:“被最亲的人抛弃是什么感觉,轻儿,请告诉我?”
“……”我猜不到他说这话的意图。
“轻儿,我宁愿做个孤儿,彻头彻底的孤儿。“他一顿,”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是有娘亲的,为了追逐荣华,把我安在了这里,我真的好恨。”他的头已靠在了我的肩上,发出低低的啜泣声。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脆弱的他,禁不住怜惜,我轻轻地拍他的背,“别难过,你还有我。”
他蓦地抬头看我,明眸亮如璀璨的星辰,美的不可方物。然后他笑了,一改往日的低落情绪。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哈欠。”我捂住嘴巴,躲开他探寻的目光。
“感冒了?也好,就当给你的教训,以后就乖乖听话了。”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我送你回去吧。”
“不好。”我果断答道,“我回不去了。”目光瞟了他一下,“这个时候回去,即使爬窗,也容易被发现。”
“那你想怎样?”我玩心大起,道,“上次你生日的许愿不是没帮你实现么先在就补偿给你好了。”
“现在?你这种状态?”他打断她,毫不客气地说。
“你很欠扁。”我盯住他。
“可你有这种机会么?”
他的确很欠扁。我恨恨地想。“你看我有没有?”话逼,我野狼一遍向他扑来,而他竟没躲开,砰地一声,他被我重重地压在地上。我的唇正紧紧贴着他的。他纤长浓密的睫毛猛地颤了一下。
我脸一红,怒瞪他,“怎么不躲?”
“躲了有个人会失望的,”他嬉皮笑脸地冲我眨眼。
我欲起身,却被他拉下,“乖乖躺下,我又不会吃了你。”初吻没了。我又怨又气,只瞪着他。
他好笑地望我一会,“轻儿,你知道么?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有种特别的感觉,我想我们是不是在前世见过。”
“可你没有理我。”我有些生气。第一次?那是第一次么?当然,他不会知道,永远都不会。
“我很害怕,害怕遭你拒绝,你是那么孤傲的人,又那么偏执。”
“你在说你自己吧,秦伤。伤,你娘亲怎么会给你取这么古怪的名字?”
“我不知道。也许她认为我会是她的耻辱吧。”他笑得勉强。
“你应该好好爱自己的,伤,你很优秀。”
“是么?可她却不这么认为。”他笑得嘲讽。
我深深望他一眼,他眼角的忧伤,我全看在眼里。虽然很不喜欢那位不曾谋面的母亲,我还是说,“伤,相信我,她是爱你的。”
我要给他一个信念,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相信人活着,只要有信念,就可以很开心。
“你不是她,不会知道。”他的眼神渐渐发冷,几乎结出冰来。
按道理我是不是该回敬一句“你也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此刻我却没了心情。胸口有些堵塞,他的漠然让我觉得陌生,仿佛我们从来不相干。
我有些冷了,起身,紧了紧衣服,头也不回地说,“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刚欲走,被一双手从背后抱住,那样苍白却异常有力的一双手啊。我一惊,没有挣脱,亦没有动。
“对不起。”他说,头靠在我肩上,他不再开口。
我任他抱着,亦没有开口。
黑雾又在蔓延,延伸……终于掩盖了整片天空。夜,又在一点一点地加深了。
我们都没有动,干立在那里,仿若一对雕塑。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风渐渐吹冷,我的心中却有一股温暖的东西慢慢升腾。
我终于道,“不打算放开我了么?”
见他没反应,我轻轻推他一下。然后有个人重重向后倒去。我慌了,撑起他,他仍没有动弹。下意识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火焰般滚烫。我迅速抽回手,揽过他,扶住他的肩膀,吃力地往前走,他全身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我的肩上,不出几步,汗已涔涔而下。我苦叹一声,继续这艰辛的路途。从这片草地到宿舍也不过几百米,此刻显得望尘莫及。远处一人影将近,我慌乱地带他躲进草丛,狐疑地到处看。身影四处望了望,挠了挠头,走了。松了口气,好笑自己无聊的举动。摸了摸他的额,比方才更烫了,借着月光,他的面颊泛着缕缕红晕,醉酒般嫣红。他的眉微微皱起,我不自主地伸手去扶平,被他抓个正着,欲挣脱,换来更紧的握住,“不要走。”他喃喃道。我俯下身去听下文,他却不再吐一字。很想知道这样的人昏迷后会吐出怎样的真言,当然最后无法实现。他这病已拖不得了。
结果,他还是被发现了。无法言喻心中的感受,空荡荡的不似真实。只记得他的身体被人抬上了担架,救护车雪亮的白漆刺痛了我的眼,脑中真空什么也剩不下。不知道我们相握的手是怎样被分开的,无神地看着远去的救护车,追了几步,重重跌在地上,忘了要爬起来。呆呆看着自己红肿的右手,那是他刚才握过的,奋力维护过的。
迷糊中看到一个孩子躺在墙角,衣裳破破烂烂的,小小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女孩迷路了,她一直等,希望有个人能带她回家,那个算不上家的家。走道经过一男孩,女孩很开心的扑上去拉住裤脚,“求你……”男孩看也没看女孩,极度的厌烦。男还没让女孩有机会把话说完,女孩被踹飞了,刚好落到方才爬起的墙角。女孩的眼眶顿时红了,牙紧紧咬住,终于没让泪落下。
男孩不会知道女孩的名字,女孩却打听到男孩叫秦伤,很霸道很虚伪的男孩子,女孩愤愤地想。疼痛的过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起,只觉得讽刺,刚刚那一跌,值得么?
人最爱的似乎只是自己,如他的放手,又如我的自私。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看到他,一点也没有。王子的落魄永远备受同情,何需我去碍眼。
一切都变了,当我看到小春面色惨白地倒在我面前。
小春,这是你最后的争斗么,代价竟是自己的性命么?
听不清医生的话,只知道需要钱,钱成了最后的解药。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出去的,平身第一次开始“乞讨”。宣传单发了又发,直到布满了街头,在几条街上转了很久,用红纸包起来的募捐箱里终于有了些钱,当然远远不够。天已经昏黄了,我倔强地走下去,这条昏黄的街,没有人帮助,我还是走下去,走了很久很久也不肯停,我知道我一停将意味着什么。脑袋不自觉地昏沉,我咬着牙,继续走下去,募捐箱在手中摇摇摆摆,眼看着要掉落。最终,它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双手稳稳扶住。很书生气的一双手,腕骨纤细,指骨修长。接着是一捆钞票投入箱子引起的剧烈响声,分量很重啊。扯上一抹笑容欲道谢时,男人已远远离去,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男人的身影,仙子般飘逸。
走出医院,心仿佛瞬间老去了。白布遮盖下小春惨白的面容在眼前飘荡,还是失败了么?小春,为什么你等不及我回来?还是你根本不想再见到我了。
“怎么回事?她还好么?”男孩询问,略带焦急。
我避开他的话题,神情痴痴的,空洞的,迷茫的。“秦伤你知道么?小春从前是特别单纯特别执着的女孩,一旦认定某个人就不会变,可惜,可惜那个人是你。”我笑得凄楚。
“小春的事我有责任,”他扳过我的肩,逼我看向他的眼睛,“要我去她身边么?”
“不,你不是货物,而且,她也不需要了。”
“轻儿,我……”怕他说出什么来,我打断他,“别说了,你回去。”
惊讶于我强硬的口气,他不再说什么,静静地走开。在他跨出门口时我忍不住唤住他,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扶着墙,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了!”身后是洒了一地的钱,红彤彤的纸张漫天飞舞。还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硬币,纸币,来不及了,再多的钱已是枉然。
“我要走了。”他说。
“我知道。”我淡笑以祝贺他,他母亲果然放不下他,他会有个新家,可以拾回遗失的亲情,真幸运啊。
“你不挽留几句?”
“不必了。留与不留结局都是一样的。”天快亮了,梦,也该醒了。
“那么,走之前,有些东西是不是该算清?”他落寞一笑,“我曾要求你为我歌唱,现在我还给你。”
歌声很快流动在空气里,豪不迟疑。是黄阅的《折子戏》。
你穿上凤冠霞衣,
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
一出折子戏。
你演得的不是自己,
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折子戏,不过是全局的几分之一。
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
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
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
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
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
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
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
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
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你脱下凤冠霞衣,
我将油彩檫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
这出折子戏。
“好听么?这是我第一次为人歌唱。”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撕裂,“原来你明白的。”
“你我之间只是一出折子戏,我早该明白的。”他望进我的眼睛,眼色复杂,“画呢?”
“在宿舍。”我向后退了一步。
“去拿。”他逼近一步。
“你确定?”
“确定。”
“好。我会的。”
很快跑回来了,因为怕被怀疑。把画递上去,颤抖地。他接过,看也不看,两手比齐,一扯,画已成了漫天的“小蝴蝶”。他摆摆手,“偿清了。”
“我那幅呢?”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就此罢手吧。
他面色青了一下,“好。”他说。
他没有让我多等,画一到手,遭了同样的际遇。
“小蝴蝶们”越飞越远,他怔了一会。
我们以为有些东西毁掉了,某些感情可以一起死去,只是我们还没有那个决心。我给他的画是赝品,随手拿的,他不会知道。
天明了,他,也该走了。
很多孩子给他送行,他,找不到我。我躲在墙后面,他不会看到。出发时间到了,他没有走,怔怔地望着我躲藏的方向,我在,只是他知道么?
他的脚步渐渐远去,我想唤住他,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不敢出来,怕眼泪藏不住。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发怔,直到再也望不到。软弱地跪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
什么都没变,仿佛他的消存只是一场梦,而梦,终究无法改变什么。
当戏散场_当戏散场全文免费阅读_第六章孤儿过往(四)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