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自己的困境已经提前到来了。
听英廉问自己,冯霜止已经打算好说一些什么了,不料这个时候管家冯忠忽然进来,英廉的注意力于是跟着移到他身上。
“冯忠?”
冯忠打了个千儿,恭敬道:“老爷前日与郑先生说好,今日郑先生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候。”
英廉一下站起来,手上的茶盏也跟着放下,“你且先安排郑先生稍等一下,奉上茶,老夫立刻出来迎客。”
尚未说出来的话被卡住,哽在了喉头,怕是说不出来了,这个大好的机会是白白错过了。冯霜止也只能安坦一声,在英廉急着见外客的情况下,强说明前茶一事,不是什么上策。与其在英廉面前拉低了自己的姿态,还不如高一些,反正有些事情迟早是会捅出来的。
只是一点点明前龙井,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这样一想,冯霜止又觉得现在不必打草惊蛇,心里那口气也慢慢地消减下去。
她连茶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再次站起来,行礼道:“既然有外客,孙女便告辞了,玛法繁忙于政务,还请保重身体。”
英廉点了点头,算是准了她的离开,只是转脸又道:“郑先生便是我为你请的先生,不过他本不是来坐馆的。此人学识颇丰,不过为人比较孤高,若是想要请他来府中坐馆,怕还是要你能对了他的眼缘。你也不必走了,便在这里,你今日见了郑先生,若是无果,再为你寻个好师傅。”
冯霜止听了这话,又是一愣,只不过英廉作下的决定,自己不好反抗,九岁的小女娃也没什么可忌讳的,答应一声,便在这里停下了。
她猜测这“郑先生”来英廉这里,想必并非是主要为了什么私塾坐馆之事来,而是他们要商议别的大事,说她的事情大约只是顺便。
有时候,脑子调动得太过也是麻烦。
这一刻,冯霜止深深地知道了自己的烦恼,若是能少那么几个心眼,指不定能活得更舒服,当然,也死得更快。
冯忠已经去请人进来了,不过一会儿,便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冯忠在前面亲自引路,带进来一个青衫文士。此人双袖飘飘,看上去便是江南士子的风流气派。虽不说是什么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也算得上是眉目清朗,他进来便是躬身一礼:“英大人别来无恙?”
英廉忙扶了他,朗声笑道:“无恙无恙,劳小友牵挂,淮安一别,已有数年不见,再见竟然已经是在京师,这也是难得的缘分,请坐请坐。”
郑士芳,确系江南士子。英廉曾在许多年前去淮安任职,受乾隆之命在江南治河工事,后来河道出险,英廉被议罪,虽然最后化险为夷,但还是少不了别人的帮忙的。当时河工一事,确与英廉无关,不过英廉手上没证据,不能为自己洗清冤屈,最后还是郑士芳手里有前任贪污的证据,递交了上去,英廉才能调回京城任职,这一段交情可算是不浅了。
若没有郑士芳,英廉现在怕已经死于旁人之手了。
此刻郑士芳倒是也不忸怩,坐在了英廉左手边的靠背椅上。此时有丫鬟端上茶来,郑士芳一闻见那从茶碗盖里面透出来的香气,就已经是眼前一亮。“想不到英大人这里竟然也有这般好茶,怕是今年新出的明前龙井吧?”
“小友这鼻子,还真是灵。昨日圣上心情好,赏下来的。”英廉摇头失笑。
郑士芳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微一眯眼,看那表情,倒是沉醉极了。他又慢慢地喝了三口,这才轻轻将那茶碗搁住了,道:“前日在六阿哥府上,这茶我却已经早喝过了。”
这话的深意可不好说,英廉听了只当是没听到。
他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小友若能高就,便是喜事。对了,阿霁,快来见过郑先生,看看郑先生肯不肯收你为学生。”
有时候是学生挑老师,有时候是老师挑学生,全看双方之间的对比。
如今,这郑先生似乎不是什么普通人,冯霜止能够听得出,这两人说话都是藏着点什么,反正她听得不算是很明白。她听了英廉的话,上前来,对着那郑士芳福身:“霜止见过郑先生。”
郑士芳的目光落到冯霜止的身上,只看了一眼,便对英廉摇头道:“你这孙女,我教不了。”
这话未免过于直接——冯霜止方才脸上还淡淡的,只不过一瞬间,眼底的神色就已经改变了。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竟然就说教不了,这人什么意思?不过,也仅仅是这样一瞬间,下一刻冯霜止便觉得自己这样的眼神过于锐利和直接,很是不妥,于是眼皮子一搭,敛住眼底的冷色,再抬眼的时候已然是方才的一片温文沉静。
英廉奇道:“你在江南收学生的时候,不都是要对学生考校一番的吗?如今怎么只看一眼我家妞妞,就说不行呢?”
冯霜止也很感兴趣,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看向郑士芳,她以为自己的伪装是完美的,毕竟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娃,用什么眼神都没人会在意的吧?更何况是这么正常的好奇?
只不过,在她看向郑士芳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是一种促狭,又像是在讥讽她。
冯霜止的心沉了一下,只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扎了,刺痛一点,不过转瞬消失。这种让人觉得自己被看穿的感觉……
这人看到自己方才的表情转变了。
——冯霜止一瞬间就肯定了。
郑士芳收回自己的目光,状若无事道:“我现在乃是六阿哥的门客,你当真想要我在你家坐馆吗?”
“这……”英廉忽然想起这茬儿来,瞧了郑士芳一眼,沉吟片刻,道,“我英廉不参与那些事情,你教我家阿霁,也与别的无关。毕竟你我的旧交情是往日便有的……”
“英大人客气了,即便是我想教,也得看贵府小姐愿不愿意要我这种落魄浪荡的人来教呢。”郑士芳这话说白了其实是婉拒,英廉也听得明白。
只不过在冯霜止这里,这话就成为了一种很奇怪的试探和讽刺。
这个郑士芳,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冯霜止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继续站着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可能她会暴露个完全出来。
“郑先生说笑了,只要先生愿意教,霜止又岂会不学?”这边是在应付郑士芳,话说完却转向英廉,笑道,“玛法,想必您与郑先生有事要谈,孙女下次再来请安,霜止告退。”
“嗯。你也保重,入学一事,我会仔细为你选着的。冯忠,送二小姐出去。”英廉这边吩咐了一句。
冯忠立刻过去送冯霜止,冯霜止道了声谢,总算是出了那小院。
刚刚离开正屋,到了耳房这边,喜桃就急切又小声地问道:“小姐,那先生是怎么回事啊?”
冯霜止看似沉稳地一步步走着,可是袖中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眼含冷意,“这郑先生不像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以后再说吧。”
她不过只是一时的疏漏,被看清了一瞬间而已。
走下台阶,重新顺着这边的穿山游廊走,眼见着就要到西厢,刚刚绕过院里那一丛已经盛开的海棠,便见三姨娘兆佳氏迎面走来。
冯霜止心里纳罕,停下脚步来行礼:“霜止给三姨娘请安,一大早便遇见姨娘,很巧呢。”
兆佳氏神情不变,只是看了一眼正屋,犹豫道:“本来是想去问问看爷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只不过……我毕竟只是个……”
只是个姨娘,所以站在这里等冯霜止出来再探探消息?
冯霜止心里头门儿清,也不揭穿她,反正鄂章出来的消息也瞒不了多久,她不如卖三姨娘一个人情。以现在的情势来看,她帮助三姨娘总是比帮助二姨娘好的。兆佳氏对她的威胁算是最小的,若是让二姨娘坐大,还能有冯霜止的好?
她于是道:“姨娘妄自菲薄了。不过说起来,方才我问过玛法,阿玛今日便出来,姨娘不如早些做准备。”
这个人情卖得可不小,这后宅里面,除了冯霜止怕是没人知道这个消息了。鄂章被关了这么久,忽然之间放出来,被人一关心,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
兆佳氏听到这句话之后,面露感激之色,手指捏了一下自己的帕子,先是道了一声谢,又很久没说话。
冯霜止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说不出来,她索性搭了喜桃的手,道:“姨娘如果没别的事情,我这便回自己的院儿里了。”
她说着,就已经往前面走了三步,已经从兆佳氏身边过去了。
“二小姐留步。”
她心里为兆佳氏掐了个时间,在听到背后忽然传来的那一声喊的时候,冯霜止便顿住脚步,一切如自己所料。
“怎么?姨娘还有何事?”
这个时候转身来,兆佳氏的表情就完全变了,脱去方才的犹豫,有了几分落落大方的味道,朝着冯霜止一蹲身:“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二小姐能——”
“你想让三妹与我一起入学吗?”冯霜止懒得听她说完,直接截过了她的话头。
此刻冯霜止站着,兆佳氏是半蹲着身的,她便用一种很平静、像是这春日的天空一样高远的眼神,俯视她,像是将兆佳氏整个人都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