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早饭,宗惠和甘祖儿带着儿女,着轻便的夹袄直裙出了庄门,顺着北岭山根儿的柳树趟向东走,吴嫂和瑞香从后,点四个家兵随行。
登云台峰,需得先登上与北岭相通的东岭,沿山脊直至云台峰半山腰,有砍凿出的台阶委蛇往上。东岭朝西一侧,生长着茂密的冬青树,坡度平缓,沿林中毛道上行并不吃力。上至山脊,往西的视线被山林阻挡,看不到岭下的庄子,往东看,透过树荫可见外面的山川,也是不甚了然。继续南行到了山峰底下,现出层层阶梯与脚下路径相连。此处已位于多半山腰之上,距离峰尖下的云台寺不远,上行虽陡,但路径曲折迤逦,不费多大力气。甄窈初时自己爬山,不一会儿就趴到一名家将背上;裴襄也由家将轮流抱着前行,不久便来到知客亭,里面坐着个知客僧,司职通报。
云台寺背山面西,坐落于崖间,主殿居于下,拾阶往上分别是弥勒殿、观音殿、三圣殿和玉佛殿。主殿前空地中央,有一个山石堆砌的燃香小池,里面残留着烧尽的香灰。此时从主殿大门里走出来两个僧人,至近前双手合十,其中一中年僧人开口说道:“不知宗夫人到来,未曾远迎。恕罪!”
云台寺据说是西晋时的一位名僧归隐时修筑,当时随行徒众有五百多人,筑完寺庙就在山峰周围开荒种田,生活下来,供养寺里的僧人。如今时过境迁,周边几十里就归云山庄一个大的金主,常年吃甄家的供奉生活,雇工修庙也是庄里负责张罗。寺里只有一名住持和五名僧人,维系着上下五座大小殿堂。
宗惠说道:“法师不必拘礼。不知法莲住持可在寺中?”
中年僧人答:“师父现在观音殿里打坐,我带夫人前去。上面场地狭小,其他人就请留在主殿吧。”
家兵们将甄窈和裴襄放在平整之处,任其玩耍,然后走到外侧崖边,四散分开保护,防止小主人近崖失足。甘祖儿则走入殿里,在蒲团上跪下,向上面的泥塑佛像拜了三拜,心里默默祷告一番。瑞香紧跟在俩小孩儿后面寸步不离,吴嫂则拿出携带的高香,数出六根点燃,插入香池里,便是代二位夫人进香了,余下的交予僧人收起。
不多一会儿,就见宗惠随中年僧人从上面下来,神情有些萧索。甘祖儿迎过去轻声问:“姊姊何事不开心?”
宗惠低声道:“刚才见过住持了,他自言大限将至,便是在这两天。法莲大师于此庙三十余载,德高望重,颇受镇民拥戴。这云台寺今后少了法莲,不知道还能否留住其他僧人,继续维持下去?”
甘祖儿拢住跑过身边的裴襄,安慰宗惠道:“姊姊无需过于烦恼。俗语说‘栽得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事在人为,也不是没有希望。”
宗惠摇摇头,接着展颜一笑道:“且不说其它。我带你们到山崖后看一看,另一面的风光好着哪!”
三日后正午,法莲住持于云台寺主殿蒲团上仙去。
到了四月初十,甘祖儿到底是体虚,加之乡下温差大,几日前便偶染风寒,喝着药汤于庄中静养。又过了两天还不见好转,宗蕙记挂着宝林寺恒虚住持所言之事,担心外来的玄逸大师不耐久居,也许会很快离开宝林寺。便和甘祖儿讲,自己独自带裴襄过去寺庙一趟,看看这位有名的净土宗传人怎么说,甘祖儿亦同意,便让带吴嫂一起走,也好喂奶。宗蕙拒绝,言祖儿自己也需要人侍奉,吴嫂留在身边得心应手,裴襄在外可以吃自己的奶水,不虞饿着。于是次日一早,宗蕙收拾妥当,抱着裴襄登上一辆轻便的板厢马车,车里两侧的座位就是固定在底盘儿的、密闭的小木箱子,有锦套覆于上,掀开盖子装进随身包裹,也不占额外空间。丫鬟海棠随车,带上十名家兵,车夫驱动马车下山出发。路上碰到一拨往宛城送军马的商客,十来个人携八十匹自汉中过来的骏马,还有三十名冠军县的兵士押运。家将上前攀谈,一路缓缓东行。
半路打尖儿吃晌午饭的时候,家兵的头目、参军萧菽上前禀告,听押送军兵说:汉中的五斗米教游说当地豪酋和汉族大姓扯旗造反,妄图割据自立,遭官兵围剿失败,残余部众散入北部山区,由于彼山区和伏牛山脉相通,也许会有小股叛匪渗透过荆紫关,骚扰南阳郡境内,因此才会加派军兵沿途护送。海棠一听便担心道:“主母,那回程怎么办,我们带的人是不是少了?”
宗蕙:“此去宝林寺,返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就搁寺里住着,遇到往来商队跟回来便是。”
沿途五十余里的康庄大道,午后日央时分来到进山的岔路口,两下里分开。又前行半个时辰的草径,就到了宝林寺。知客僧打发人安排家将们去随从住处歇息,带着宗蕙来见到恒虚住持。住持亦记着日前看相之事,向裴襄瞧了一眼,说道:“夫人来的正好,玄逸禅师明日便要启程赴襄阳白马寺,此刻正在后堂给弟子们讲经。请夫人先往廊房稍坐片刻。”言罢亲自引领来到后院,进到一间待客室里,与宗夫人一同落座,海棠领着裴襄也在靠墙的四脚凳上坐了。
等知客僧上完茶,恒虚又吩咐他去请陆师兄前来,然后对宗蕙说道:“宗夫人,贫僧有一事相告:此间往西,上行不远,得南阳大族刘氏捐资,新建一座寺院,名普济寺,过几日便要开门接受香火。新庙初开,邀老僧前去担任住持。这宝林寺今后就由贫僧大徒弟明真寺主操持,一会儿容贫僧引见。”
宗蕙喝着茶与住持说着话,裴襄则独自在待客室狭小的屋地上到处走。苏晓枫近来感觉自己的腿脚越发壮实了,奔跑起来已丝毫不觉吃力,耐力也足,确是一副好身板!感觉老和尚时不时瞟上自己一眼,也不搭理他。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僧人走进来,冲宗蕙打了个稽首。宗蕙站起身来,恒虚住持介绍道:“明真寺主以后就是宝林寺住持住持。明真,此位女施主为伏波将军夫人。将军府与本寺有旧,今后要多加礼遇。”
明真上前见礼:“见过宗夫人!贫僧才疏学浅,还望夫人日后多加提点!”
两厢正说着话,便听门外有人唱诺:“阿弥陀佛,贫僧玄逸请见!”
恒虚住持:“是玄逸大师到了!”说着过到门口迎入。
就见后进来的僧人,身量颇高,面白无须,相貌周正,双目炯炯有神,向宗蕙合十道:“贫僧玄逸,累宗夫人久等,恕罪,恕罪!”
宗蕙急忙回礼:“大师请不必多礼,折杀贱妾!”
玄逸看向地上的小孩儿,问道:“这便是那位要看相的小郎君吗?”
裴襄站在海棠身边,睨视着后进来的高个和尚,看此僧貌相,倒像个正人君子。海棠俯下身,把裴襄抱起来。
“正是!”宗蕙在一旁道:“他是南阳郡裴秘书丞的独子裴襄,如今满九个月了,劳烦大师给相一相!”
玄逸走近前,端详着面前的小脸儿。苏晓枫毫不示弱,也拿眼睛回瞪着和尚,心中不由得鄙视一番:“装模作样!像模像样!人模狗样!——这么瞧能瞧出什么来?待会儿倒要看你如何自圆其说!”他却忘了,他此刻的眼神,明显地是完全开了神智的眼神,是睿智的眼神,又哪里是一个襁褓应该有的!
玄逸看了一会儿始开口,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告诉贫僧,尊驾仙乡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