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北京城在朱翊钧的治理下改善很多,光城中守备就多出一倍,虽不是人人佩戴枪械重武器,但每个地方都能看到神机营的影子,浓厚的火硝味。自从皇帝出巡后,各城们加强防备,城中的老百姓却没多大变化,少的只是每日清早,百官们急匆匆的轿子。
锦衣卫悄悄的抄了份便条递给顾勘,顾勘看完拢在袖子里,警惕的避开众人,急匆匆的往城南走去,唯恐被人跟踪还不忘多饶几个胡同,才进了一座简单的落院。
屋内,顾勘将纸条递给了潞王,才道:“王爷,这是锦衣卫刚刚递来的消息,户部赈粮,金九龄动作大看样子正好和皇上的人马撞见,看来皇上是准备动手彻查户部了。不过,既然人在扬州不如让太湖……”
“这消息你从哪来的?”没等他说完,潞王便皱着眉说道。
顾勘抬头见潞王神色不大对劲,眼珠子微晃了晃,才道:“是卑职从宫里打探来的。”
潞王捏碎了纸条,忽抬头问道:“内阁那些老家伙有什么动作。”
“没有。”
潞王略想了想便明白朱翊钧的用意,看来皇兄是准备引蛇出洞,只可惜万历十年张居正杀罚错乱,官员卷宗本就有些混乱,葛守礼隐退已是板上钉钉,新上任的户部尚书不出意外便是花玉楼,倒时就是查出来了,牵连的证据也都消干净了,户部的小官小吏他还不放在心上。
潞王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吩咐道:“你先回去,仔细盯着宫里,别给本王出什么乱子。”
顾勘原是东大营的士兵,当时还是杨廷保手底下的人,当年胡椒苏木一案上抓了不少人,顾勘也差点被抓进北镇抚司,躲过了一劫,却还是在编制上被人遭了跟头,成了民兵。
顾勘能留在宫中,潞王只让他干一件事,监视太后。
“王爷,荆王已经有所行动,我们为何不也派出刺客,事成便可推托在荆王头上,岂不两全其美。”顾勘见潞王没动作,忍不住出口说道。
潞王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本王凑什么热闹,皇兄若好下手你以为荆王为何迟迟未有动作。”
“难道王爷忘了上次若不是有戚继光赶来救驾,荆王差一点便要事成了。如今戚继光远在蓟州,路途千里。王爷,经年之愿果,天赐良机啊。”
潞王眉头一蹙,冷着脸,眼中满是不耐,却还轻声说道:“这件事本王心中自有考量,不用多言。”
顾勘见过都到这份上了,潞王仍不为所动,急道:“王爷,事到如今唯有杀……”
“闭嘴!”
潞王脾气乖戾,飘忽莫测,喜怒不定,顾勘的杀字更是触动了他的神经,眼有凶光的看着顾勘,怒道:“再多嘴一字,别怪本王不客气。”
顾勘垂下头,有些不甘的问道:“王爷这是不准备对付皇上了吗?”
潞王抬起头,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傲气的说道:“何时轮到你来质问本王,顾勘。”
“退下。”
顾勘紧了紧拳头,还是离开了。顾勘自从调任到宫中便是潞王的贴身侍卫,早在山东事发时,他就发现王爷似乎没有杀皇上的心思,虽将皇上的行踪私下透露给了荆王,却也抱着隔山观虎斗的态度,迟迟未接应杀手,事后发现罗超擅自行动,登时暴怒下令杀其满门泄愤,顾勘当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王爷责怪其办事不利。可如今看王爷的态度,似乎依旧不打算有所动作,顾勘心里略有失望,却也看不透潞王既然无心皇位那他的诸多布置又是为了什么。
顾勘失意的离去,潞王看着手中的碎末,心头划过一丝疑虑,于慎行既然没动作那么这份密保必定很隐蔽才对,顾勘只是巡逻侍卫,这份密保又是从哪来的呢。
潞王想了想,眼中带着一丝的嘲讽,继而靠在精美的软榻上,休憩。
不知是在嘲讽朱翊钧身旁的锦衣卫也不过如此还是自己下属的自作聪明。
当朱翊钧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正午了,花玉楼脸色并不好看,朱希孝迟迟未归,这让他当心是不是指挥使大人遭了别人的道。
再过了半个小时,一个人匆匆赶来找陆小凤,只说了一句话让他脸色凝重,连午饭都没吃就先行离开了。要知道水晶冬瓜饺他可是念了一上午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有人告诉他金九龄要死了,他希望临死前能再见陆小凤一面。
“你不想进来坐坐?”金九龄说道。
陆小凤没做犹豫的进了屋,却没有坐下,他的脸色并不好,金九龄的脸色更糟糕,瘫倒在椅子上,平时干净整洁的华美衣料,杂乱不堪,上身狰狞的伤口有三处,从外表看起来,像是刀伤,其中最致命的是左胸而过的伤口,一股子血从前心飚出,让陆小凤怀疑金九龄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你是不是很好奇是谁把我打成这样的。”金九龄白着脸说道。
陆小凤道:“有一点。虽然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过你得罪的人太多,被人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金九龄笑了笑,却没有否认。
当然陆小凤说的是这指的是平常人但金九龄不但谨慎,还是武功高强,自认绝顶聪明的人。
正午,到处都是忙碌的百姓,身负重载的骡子络绎而过,向西前进,弄得大道尘土滚滚。陆小凤没再说话,或许他是准备等金九龄交代遗言,解开这一连串事中的疑窦。
金九龄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一仗又是你胜了。”
“这很平常。”陆小凤说道。但从他的神情看得出,他颇感自豪,因为又一个对手对他表示了敬佩,输给了他。
金九龄突然捂着伤口,笑得诡异,道:“我的确一直低估了你,但你若现在说我是绣花大盗,也岂非是让人笑掉大牙,除非我自己承认自己就是绣花大盗,天下会有这么笨的人?”
陆小凤说不出话。他虽早就怀疑金九龄却一直没将他归案,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一点证据。
“我本想好让你勾结绣花大盗来设计陷害我,好将你缉拿归案。”金九龄喃喃道,似乎有些可惜自己的计划没能进行到这一步就结束了,好像再多给他点时间陆小凤就真的完蛋了。
陆小凤冷笑。金九龄现在的神态有些自以为是,又有些高傲,哪怕他昨天还是个成熟而稳健的人,现在要死了还不能出现些幻想。
金九龄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陆小凤略笑了下,镇定道:“在你为了掩人耳目忍不住,抛开玉麒麟的时候。”
金九龄大惊,道:“你从那时候就开始观察我的行踪。”
陆小凤颇有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倒希望是那时候,不然早已经将你缉拿。直到你做了最后一起案子,我才真正开始怀疑你的。”
金九龄怔住。
陆小凤好心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太湖帮是怎么处理商品的。”
金九龄点点头,显然还记得,却不知道这一点有什么重要。
陆小凤道:“玉麒麟在一月前被抛售,太湖帮是近几年才崛起的帮派,昨夜我还参加了拍卖会,但你却忘了玉麒麟是王府重宝,一个尊贵的王爷,怎么会允许府中宝物被人兜兜转转,而没有动作。”
金九龄的脸突然僵硬。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
陆小凤道:“当然,我没有把握,我也仅仅只是猜想,绣花大盗可能也只是一个引子”
陆小凤道:“所以我猜你可能没想到,太湖帮看着简单,内部却也不平静,而我恰好有一个朋友,就是那不平静中的一个。”
陆小凤叹道:“他的故事让我知道,太湖帮是一个组织,而它早已经和王府有所勾结。”
金九龄脸色由青变绿,他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漏洞,但陆小凤的运气就真的这么好,便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金九龄不甘心,问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还记得自己做的最后一起案子吗?”
这是陆小凤第二次问到,金九龄又怔住。
陆小凤道:“我猜太湖帮和绣花大盗都是王府的手下,那么绣花大盗干的最后一起案子,十万灾粮就该在昨晚被拍卖,所以昨天我特地去了一趟画舫。”
“你办事非常小心,西北在闹灾荒,商船来往的多数是米粮,你悄悄运送过去,确实没人发现,但你却没料到在你劫下灾粮的时候,就有人跟上了你,一路到了贵州。”
金九龄抿起了嘴角,陆小凤继续道:“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金九龄,你的乡籍铜仁府,正好就在贵州。”
金九龄的嘴唇已发白,额上已沁出了冷汗。除了血他体内本已经没有多余的水了,这却是被陆小凤逼出来的。
“你说的对,没有证据这些都是猜想,不过在我已经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时候,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我也得承认。”陆小凤轻勾起嘴角,把对手最后冷静的面孔击碎,他并不觉得金九龄有多可怜,死亡像是解脱,比起来被他害惨的人,哪一个不可怜。
不知过了多久,金九龄气若游丝,若不是他眼中不时转动的眼珠,陆小凤甚至以为他已经默默的死了。
金九龄没管正在流血的伤口,伸出手给陆小凤轻轻的鼓掌,他确实是十分吃惊陆小凤的分析判断能力。这回是由衷的赞叹道:“太精彩了。”
“这很平常”陆小凤这么说,两撇小胡子有些不安分的抖动,要知道金九龄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平时哪怕说话都带着命令的神色,此刻他很得意。陆小凤也有些忍不住佩服自己,简直是五体投地。
金九龄笑了,笑得又轻又快,“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去荆王府看看。”
陆小凤轻挑眉,悠然道:“那有什么,我只抓绣花大盗,为什么要去那。”
金九龄叹道:“因为那有你想要的答案,好歹朋友一场,难道你真不好奇谁把我打成这样,谁要杀我,或许这一切都是场大阴谋也说不定。”
陆小凤眉头一蹙,目光锐利,认真而又凛厉。金九龄像是浑然未觉,或许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注陆小凤的眼神是冷静还是模糊,他像是在交代遗言,又像在完成任务。
尽管如此,陆小凤心中仍有许多疑问,却还唯恐被他设好的圈套所欺骗。
不过一瞬,陆小凤的表情又变的同先前般,调侃道:“是你绣花大盗的身份要曝光了,被王府的人杀人灭口了?”
金九龄垂下眼帘,喃喃道:“我倒希望如此。”他静默了片刻,突然侧过头打量陆小凤,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般,笑道:“我要死了。”
“看得出来。”
金九龄笑了笑,道:“陆小凤,难道你没听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陆小凤道:“我听过,但认识你到现在,被你骗的次数太多,我怕你改不了毛病,一张口又是谎话。”
金九龄摇了摇头,叹道:“那你该高兴,因为从刚刚到现在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等等我也准备说一段真故事。”
然后他就说了,这不是一段多么精妙绝伦,跌宕起伏的故事。在陆小凤看来只是一个相当俗套的清官被诬陷的事例,而故事发生的年代,虽然陆小凤不想承认但金九龄给的设定确实是万历年间。
当他想问到底什么意思的时候,金九龄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