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朱翊钧也是难得起了性子趁着上元节好好逛一逛,想着近些年慈圣太后幽居慈宁宫,苏玉娘就甚少进宫陪伴,来了怡红楼要比在宫中自在些,就起了聚聚的兴致。
司空摘星一见东西到手,身子一扭躲到了人群里,一溜烟的跑了。乍然间听被识破身份,忍不住心头一跳,最高深精密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把—个人改扮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司空摘星躲到怡红楼里扮了个蠢笨迟钝的龟奴,得心应手的很,还能得了苏玉娘的好感,他的易容术无疑已达到这个阶段,甚至已超越。
司空摘星东西到手的时候,趁着左右没人,留心检查了下,发现并无不妥之处,便戴在腰上,见还没人来追他,有些弄不明白究竟为啥要来偷这东西,他再跑了两步,顺手又把玉佩扯了下来,暗道:爷爷真是没事找事,捡了这么个的东西。
朱翊钧只觉怀里一重,抓住了身旁人的手腕,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身儒生装扮,不免有些怪异:“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这不是出来打交道,穿成这样更亲近些,还能少些麻烦。”
司空摘星眼睛一转,小心看了看他的神情,贼兮兮地低声道:“我把东西还给你了,你可不能找人对付我。”说着手一抽,向后退了一步,离朱翊钧远了些。
而朱翊钧摇了摇头,半眯着眼道:“陆小凤在查绣花大盗,你怎么来京城了。”
司空摘星原有些矛盾,想要是朱翊钧问他是打死也不会回答的,猛然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忍不住瞪大了眼,愤愤道:“陆小鸡查绣花大盗,为什么我就不能来京城了,爷爷又不是他的跟屁虫。”见朱翊钧不为所动的模样,又嘟囔道:“明明是我先到京城的,陆小鸡才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大臭虫。”
朱翊钧笑着挑起眉,“陆小凤也在京城?”
司空摘星点了点头,又犹豫片刻,不情愿的说明了来意,对上朱翊钧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一虚不由瞪圆了眼睛,大喊:“你不会以为我是绣花大盗吧!?”
朱翊钧低眸看他,也不搭话,眼底精光一闪。
“陆小鸡上回打赌输给了我,爷爷我比他厉害一百倍,还敢不服气找我比赛偷东西,这回又是我赢了,他要是找来,你可要帮我做个见证。”
司空摘星说着,愈到开怀拍手大笑。朱翊钧听了先是诧异,又觉合情合理,不禁有些怀疑:却不能全信他,司空摘星来的巧,他的说法没有错,或许打赌也是真的,等到潞王失踪,他的行踪就愈加可疑,还藏了不少事,唯一能解释就是这是司空摘星也被人拿了把柄了。
原来是这个,随即微眯起了眼,“你见过绣花大盗了。”
司空摘星怔了怔,撇嘴道:“哼,他让我去偷陆小鸡手里的红缎子。”他不动声色地撇清朱翊钧的怀疑。
朱翊钧不想多说,摇了摇头,直接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金九龄是绣花大盗,我好奇他拿了你什么把柄。不过,你停了这时候,不就是让我套你话的么。”说完,瞥了他一眼,一副‘我已经把你看透了’的表情。
司空摘星听了前半句,面露惊异,乍时明白了朱翊钧的意思,呆了呆,不知是在消化金九龄是绣花大盗这消息,还是,转脸看着朱翊钧,一改忿然,有些怒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别想激我。”说着后退了一步想离了去,却被身后的侍卫抵住了后腰。
“你说了不对付我的。”司空摘星看了眼顶着后心的匕首,哭丧着脸道。
“哦,是吗?”朱翊钧淡笑,轻挑眼角,好似随意地说道:“你倒是说说,究竟为何而来。”
司空摘星哑然,不再说话了。这时连朱翊钧都难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在审时度势上司空摘星是个好手,吃定了朱翊钧不会拿他怎么样。不过无论如何,都很让他感慨,单从这点上看,司空摘星可比陆小凤有原则多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考虑到司空摘星日后可能会有大用,也不想再为难他了,抬手抛了玉佩过去,“罢了,我也不是非知不可,你把这拿去吧。”
司空摘星接过,又有些惊疑不定的看了眼朱翊钧,心里嘀咕,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却也知这回是欠了份情了。
司空摘星离去后,没过几日便有锦衣卫找来,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较之陆小凤,司空摘星在三教九流里倒还是有些本事,吃混的开的。
朱翊钧用食指指腹摩擦着下巴,荆王潜入京城的人离去已经一月了,锦衣卫每四天都会递折子上来,有问题恐早也查出来。算算时间,一月前正是绣花大盗莫名其妙出现,偷入荆王府的时候,若金九龄真是荆王的人,倒也说得通为何戒备森严的王府会失窃,金九龄会知道台湾灾粮疏漏之事。
而,金九龄自然也没必要谋害潞王,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荆王的意思。
再千方百计的引他出宫,目的不言而喻。若潞王真如他所想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他那位堂叔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朱翊钧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蕴含着难言的森然和冷意,不禁冷笑一声。
司空摘星对上他的眼,手腕一抖,额头出现了几滴冷汗,直觉得难道刚刚又说错话了。
朱翊钧从回忆里恍过神,压下心底的疑窦,看了眼坐在客栈里,扮成痨病小贩的司空摘星,诧异问道:“怎么了?”
司空摘星摇头。大明的皇帝多少一辈子都守在京城的,这么快又同朱翊钧碰面,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能目睹天颜,饶是司空摘星也有些吃不消。他本来就答应帮人家偷弟弟,结果现在人没找到,雇主就找着来了,自然就很心虚。
少顷,司空摘星想了想,不确定道:“你们对太湖帮了解多少?”
朱翊钧还有些失望连司空摘星这都没什么消息,略略一皱眉,不动声色。花玉楼见了,诧异开口道:“听闻太湖帮乃近年兴起,靠之私商发家,比之其他太湖水域沿岸帮派,劫掠过往船只,太湖帮水匪队伍倒是有些不够看了,倒没有听说有何传言,难道太湖帮内另有隐情。”
司空摘星见有人接了话茬,认出了花满楼的哥哥,登时眉飞色舞,卖了个关子,抢答道:“没错,王爷府被盗走的麒麟玉曾在太湖帮的商船上被人高价买走。”
“哦?”朱翊钧当即来了兴致,诧异地暗道:金九龄真是荆王的人?!
司空摘星见他面无表情,眼睛一转,实话实说的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太湖帮靠着来往船只的商贸起家,比起其他帮派倒是安全得多。而让人惊异的是,这样的小门小派,近些年在太湖三洲倒是有不小的名气,行事更是诡异,每七日派有一艘画舫接来往的商客,沿着太湖水域船泊,行踪飘忽不定,船上设立了买卖场所,像个高级拍卖会场,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贸易,每每回还有不少拿得出手的宝贝。
或许金九龄也有些顾虑,没敢明目张胆的抛售麒麟玉,而是私底下洗了黑钱。司空摘星能知道这消息,还是前段时候,陆小凤把绣花大盗吃的紧,而太湖帮主的情人恰好同陆小凤黏糊的着,许是说漏了嘴。司空摘星之前那番话,似乎明里暗里都十分不屑和看不上陆小凤靠女人的行径。
太湖帮嫌疑极大,沿湖水域藏龙卧虎,不是依附便是有大能量在背后支持。
朱翊钧若有所思,简单询问过才知,明天晚上正好是太湖帮画舫登岸,他原就打算上船去一探究竟。
严格来说,司空摘星并不是好奇心重多管闲事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他打算帮朱翊钧走这一趟就躲得远远的,不再同他打交道。再牵扯下去难免就要沾惹一身腥,在脑门上贴着‘我是麻烦’的标签,司空摘星这样的人精自然是不敢的,只有陆小凤才会如此乐而不疲。
片刻,又说了什么,司空摘星面色变了变,大囔道:“你也要去?!”他瞠目结舌,像是活吞了一只大蛤蟆,倒是忘了坐在对面的人是皇帝。
朱翊钧笑眯眯并不说话,却是默认了他说的话。
“不行,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行。”司空摘星急的跳脚,来后转了几圈,扯着头发,低声道:“我前面说的都是骗人的,什么画舫,你还信了?说不定就是个陷阱,对,它就是个陷阱。”说完之后,见朱翊钧还是半点也不为所动,毫无松开的意思,有些悲卒,嘟嘟喃喃地说道:“什么嘛,你要是出了事,陆小鸡会活剥了我的……虽然爷爷我也不怕他,但他以后就不和我玩了,谁来给我挖泥鳅。”
朱翊钧无语扶额:司空摘星真的是……他知道司空摘星虽然一直极力同他撇清关系,这让朱翊钧有些郁闷,但让他帮忙时却也从不会推迟,心底无声的笑了笑,若无双全法他又怎会让自己涉险。
司空摘星却不知朱翊钧心底是如何想的,对着皇帝‘任性’的要求他干着急,把脸转到了花玉楼,说道:“你是他的手下吗,这时候难道不是该出来阻止的吗?你怎么不着急,还没我来的称职……难不成你也犯糊涂了不成。”
花玉楼闻言抬眸看似笑非笑的朱翊钧,顿了顿,无奈道:“一切均由公子定夺。”
“哈?”司空摘星瞪圆了眼睛,像是没听懂般瞪着花玉楼,又上下打量了下两人,一副‘我操碎了心,怎么还没人懂我’的表情,后退了几步,“哎哎哎,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呸呸呸,爷爷我才不是太监……”
司空摘星耸拉着肩膀,身子一闪就出了客栈,他刚想明晚自己偷偷去,倏然发现刚刚已经把上船的时间地点都告诉朱翊钧了,脚一啷当险些栽了下去,暗道:等这回事了,爷爷我再也不同这些人打交道了。
朱希孝自从昨晚出去后便没再回来了,朱翊钧吩咐他守在港口,今日正午扬州水域有一批物资出船,换了包皮若不是正好对数,而出口米商对查均没有大批存货,还真看不出这是朝廷的东西,商船去的广东府,朱翊钧不着急,让人跟着,若真是往台湾去的,便让水军给劫了。
锦衣卫禀报完了事情,就先退了下去,只剩花玉楼一个,看着朱翊钧欲言又止。
朱翊钧看他一眼,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花玉楼皱了皱眉,收起了云淡风轻,道:“正如司空摘星所言,您不该以身涉嫌的”
“本士也觉得这是个陷阱。”
“臣担心您的安危。”花玉楼实话实说,不带以往的花俏。
“太湖帮,户部,敢做出这种事情来,那些小兵小卒怕是没这么大的胆子和这样的手笔。”朱翊钧说着冷嗤,眉眼间暗含凛厉,“如今是万历,我朝出了这么个大蛀虫,只要一日不剔除,根子里就永远都是烂着的。”
花玉楼垂下眼,不接话。
朱翊钧见了,轻笑了声,淡淡道:“你放心,这太湖帮左右不过一个幌子。如今他也是瞎子蒙着眼,分不清该往哪出招呢。”
花玉楼颌首,迎着朱翊钧自信得过头的笑意,心底叹了口气,叨唠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片刻也就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