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就像是个深夜闯入豪门香闺中的浪子,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初秋凉风习习,已少见花的影子。秋风撩过,残花摇曳,唯有菊花一支独秀。
此刻‘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远远听到慈宁宫内欢声笑语,殿内比平日热闹许多,那道修美挺拔的身躯最引人注目,潞王眼神一暗。
说话间,身旁多了一人,潞王身形欣长,轮廓愈加刚硬,阳光爽朗,朱翊钧眼前一亮。
“今日你们两兄弟是约好了么,你哥前脚到你后头就跟着,咱这慈宁宫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慈圣太后笑着说道,由于不施脂粉,眼角上也爬上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一眼看去竟憔悴了不少。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绣花长裙,脚上穿了一双青缎面子的苏样浅帮花鞋,完全是居常的住家打扮。
“母后在和皇兄说啥,不如也讲我听听。”潞王见了礼便凑到了朱翊钧身边,拿起桌上的小册子,看了几页脸色赫然,又放了回去。
朱翊钧见他神情尴尬,忍不住调笑道:“怎的不看了,都是不错的姑娘,喜欢哪个同皇兄说说,指给你当王妃。”
潞王见他笑得甚是大方,答道:“还是先准备皇兄的好日子吧。”
慈圣太后点头接道:“你弟弟有我看顾着,用不着操心。倒是你,纳妃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朱翊钧闻言头皮发麻,没好气的看了潞王一眼,抿了口茶,含糊道:“皇后就很好。”
慈圣太后一听瞪了朱翊钧一眼,忍不住替皇后埋怨,很好一月也不见你去过几回。
“咱只想抱亲孙子。”
朱翊钧又无言,与潞王对视一眼尽是无奈。
“河南是怎么回事,锦衣卫去多久还没消息。”
他一从南直隶回来,就没放松对刺客的调查,军官造反?虽然如今算不上是太平盛世但也绝没糟糕到起义的地步。他宁愿相信是哪路藩王又忍不住杀兵勒马了。
主将虽死仍有蛛丝,例如为何会有人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朱翊钧面色一沉,摇了摇头,道:“朱希孝得了蛛丝马迹,相信不日就有结果。”
慈圣太后一听放下心了,但一想朱翊钧为何遇险,气又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胡言咋的,张先生原就不喜欢他。倒是你,这回好了,出事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
他最受不了慈圣太后对张居正的麻木崇拜,无奈说道:“朕把他交给朱希孝了。”当初陆小凤的一纸书信,找出了不少白眼狼,令人骇然必有图谋。胡言献计引蛇出洞,除了些人便留下了罗超,没想到蛇没引出来,他差点掉洞里去了。
慈圣太后身子一挺,还是不满意,挖了朱翊钧一眼。半晌又道:“你回头把冯保找来,当年你大婚就是冯保手把手置办的,你弟弟大婚的事真不放心交给别人。”
慈圣太后数数落落的说了一大堆,她如今退居深宫,消息蔽塞,最近正在忙碌给潞王纳王妃的事,至今仍不知冯保离去的消息。
朱翊钧眉头一跳,淡淡道:“母后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着大伴了吧。”
“是啊,咱正想问,他莫不是又病了。”
朱翊钧这回摇了摇头,沉声道:“朕免了他司礼监掌印的职务。”
慈圣太后一怔,拿眼看着朱翊钧,像是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喃喃道:“钧儿,你怎的这么办事。”
朱翊钧心一横,早死早超生,又道:“他去了江南。”
慈圣太后心里猛地一震,既有几分惊恐又有几分愠怒地问道:“何时走的?”
“您去昭宁寺之后。”
“也都快半月了。”
“嗯。”
……
慈圣太后锁着眉头思忖一番,这一变化来得太突然,侧头对潞王说道:“你也早就知道了?”
潞王站一旁,苦恼地垂着头,没想到这也能中枪。
“母后,这事不怪皇兄,冯公公自愿走的。”
慈圣太后听了冷笑,言道:“好呀!你们都瞒着哀家。”
“冯公公主持司礼监,把个大内管理得井井有条。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好呀说赶就赶了,哀家要你把他找回来。”
“君无戏言,朕已让他终生不得回京了。”
慈圣太后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这是朱翊钧说的话,转头看着身旁的两个儿子仿佛不认识似的。
朱翊钧见她一脸悲戚难过,心里不自在,他知道慈圣太后和冯保的情分。慈圣太后得了穆宗皇帝的宠爱,冯保就陪着她身边,相处多年,她给了全部的信任,他们之间不似主仆更像亲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慈圣太后腾的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说道:“哀家倦了,你们兄弟自己说话罢。”
慈圣太后离开后,殿内静默了会。
潞王有心想活跃气氛,可惜朱翊钧心里有事没法配合,再坐下去也没什么事,想回去处理那些被他丢下一天的奏章。
但愿今天不用熬夜。
这是好久没睡过安稳觉的皇帝的渺小心愿。
他起身要走,潞王也紧跟在后。
日之夕矣,晚霞漫天。
朱翊钧眯着眼走在前头,潞王挨着他嘴里笑着说些什么,他不时回话,梁永等人再落后一步把空间留给他们。
“南苑!”
潞王来兴趣的说道:“咱们也好久没去狩猎了,京城最近气氛不佳,正好去换换心情。”
朱翊钧也是心头一动,他没去过几次,张居正更是以贪玩奢侈勒令他不准到南苑去,想想他至今都没过足瘾。
潞王一脸热切的看着他,朱翊钧揶揄道:“我记得你上回,差点被梅花鹿给叼走去,怎的记吃不记打。”
潞王脸子一垮,他上回去都什么时候了。
“那鹿不是皇兄引来的么?”潞王小心眼的暼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接道。
朱翊钧老脸一红:“胡说,明明是你堂兄。”
梁永在后头听着表情极是古怪,像是想笑又不敢笑。
朱翊钧去南苑狩猎的事还是穆宗皇帝在位的时候,那时穆宗皇帝一心想展示父亲雄伟强大的一面,带他去南苑却让他留下看弟弟等他凯旋而归。他前脚刚走朱翊钧后脚带些人连着宫九出门了。朱翊钧来的巧,正好撞上一只梅花鹿,弯弓就射没死反而引来了鹿群。乌拉拉一群吓得一行人拍马就跑,小马脚力比不上成年鹿,潞王差点被该死的鹿叼走。最后宫九大发神威,尸横遍野才得以脱困,朱翊钧被穆宗皇帝臭骂一顿。
朱翊钧想着亦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还有段黑历史,若不提都快忘了,好像也有些日子没见宫九了又有些想念。
潞王跟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停了口,极享受的看着他,已经快两月不曾见面了。
如玉的容颜,精致,温润。眼若桃花,明眸璀璨。
心在跳动,他想事回神,眼带迷蒙,问:“怎么了。”
皇兄在想什么?
潞王见他一闪而过的尴尬,心下好笑,听他道:“等事情都完了,咱下月就去。”
对答如故。潞王心中苦笑,他一直都是好哥哥,从不会让自己失望。
皇兄,把乌雪雅赐给我可好。
潞王说着,毫不犹豫地揽着他,贴近他,朱翊钧近在咫尺。
他侧过头来,“乌雪雅凶得很,若不是戚继光连朕都没把握拿下它,你别逞强呀。”
心中一点点的暖意流过,他在关心自己。
潞王像个任性大男孩。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像是把他的心事猜透,靠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在这时,潞王走过长长的石板路,有些留恋刚刚的那一刻。
而接下来的消息,皇兄要是听了会哭吧。
估计多半会吧,想想就让人兴奋。
皇叔果然是老了,连脑子也不好用了,动作这么大还妄想神不知鬼不觉。
满口空话,志大才疏,所谓的计划更是可笑至极。
老匹夫真是小看了你。
*
东暖阁
殿内已经掌上了灯,香炉中龙涎香静静地燃烧着,烟雾缭绕中,甘美的气息环绕着大殿。
内阁新送来的折子,潘州连年征战,多有损毁,民力更是消耗不堪。
而原知州府尹已经被叛军杀害,如今需要品行能力都极好的人前去重建。
半年一次的考核官员政绩,各衙门忙的不亦乐乎。
梁邦瑞上折要求增派人手,下海的商船多了,钻空子的人也多了,他提了些变革但有些地方并不合理。
他一一看过修改批示,梁永收拾整理出了乾清宫,拿到司礼监的柜子里锁着。
朱翊钧捏了捏鼻梁,有些累了,觉得精神不济,想休息睡觉。
见梁永半天没回乾清宫,手又习惯性的开始批阅奏折,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这时,许久未归的梁永步伐凌乱,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自从当上司礼监掌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方寸大乱了。
“皇上,太师……没了。”
朱翊钧一愣,拿笔的手一顿,案上的奏章尚未下笔批写,反而落下了一滴血红的墨迹。
他怔怔的看着,想批几个字掩盖那个墨点,却手抖的让它越来越糟。
殷红的让人讽刺,朱翊钧自嘲的想着。
“皇上。”
梁永见朱翊钧半天不做声,担忧的出声唤道。
朱翊钧听到声音,才慢慢缓过神来。殿内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静默了好久,久到梁永都忍不住哭了,才听到他哑着嗓子低沉的声音,“梁永,你去给我泡杯普洱来,朕嗓子难受。”
梁永听着他低声的吩咐,身子一抖,带着哭腔,担忧道:“皇上……”
“别抬头。”
梁永一顿,连忙垂头,道:“是”
片刻,恭敬的退了出去,没敢看朱翊钧一眼。
待殿内无人,朱翊钧放下朱笔,他现在神思不属,继续批阅奏折反而会犯错误,误了国事。
他毫无形象的歪在软榻上,神情萎靡,以手抵额紧闭双目,试图让大脑清醒,但脑海中的思绪却凝固般,不断回放近日的事。
皇帝都是孤寡人,最后也是可怜人。他原先不信,现在略略领悟了。
朱翊钧心尖上感觉被猛掐了一下,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刹那间都涌了上来,
过了一会儿,呼吸急促了些许,眼泪断断续续地冒出。手下那泪水热而烫,仿佛蕴含着无数感情,委屈、歉疚、自责、伤痛、愤恨……无法分辨难以言说,直刺的人皮肤热辣辣的疼。
多日的压抑似乎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委屈难过,悲苦之情再难抑制。
全部都没了。
那套斗彩罗汉朕打算过些日子给你送去的。
朕真打算把永宁指给廷保,他俩有谱,没见廷保二十二了还没娶老婆吗。
朕没打算让你走,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急。
连给我反悔的机会都不给。
他挡着眼哭的肝肠寸断,好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大孩子,而能给他爱慰的人都不在了。
刹时,呜咽声哽在喉口,草草横手一摸,单单用着一种冷冷的神情看着来人。
殿内,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那人手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大坛子,身上风尘仆仆,像是几天都不曾洗澡过。
朱翊钧眼角通红,嘴角轻抿,眼神冰冷。任谁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被人围观,都不会有好心情。
“你来干嘛。”
那人像是没注意他的心情,用指尖摸着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茬子,笑得夸张豪爽,表情看起来极是滑稽,两撇胡茬子不安分的乱动。
“自然是请你喝酒!”